林夙离宫已有三日，东宫上下表面如常，内里却绷紧了一根弦。太子萧景琰端坐书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一方冰冷的砚台，目光虽落在摊开的奏疏上，心神却早已飘远。窗外天色阴沉，一如他此刻的心境。北境阴谋如山压顶，林夙孤身涉险，吉凶未卜，每一刻等待都显得格外漫长。
“殿下，程太医来请平安脉了。”苏婉如轻柔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打断了景琰的沉思。
景琰敛了敛神色，淡淡道：“进来。”
程不识提着药箱躬身而入，行礼后如常为景琰诊脉。片刻，他眉头微蹙，迟疑道：“殿下近日忧思过甚，肝火有些旺，脉象浮紧。可是夜不能寐？”
景琰揉了揉眉心，并未否认：“边境不宁，朝事繁杂，难免多思。”
程不识叹了口气，一边写下安神方子，一边似不经意般低声道：“殿下需善加保养。方才臣来时，路过御花园，偶遇周贵妃宫里的采月姑娘，行色匆匆，提着一包新领的香料。那香气……颇为奇特，闻之竟有些心悸头晕。”
景琰目光一凝。程不识医术精湛，嗅觉灵敏，他既说“奇特”，绝非寻常。联想到冯静前日投诚时提及的“周贵妃宫中秘密使用一种特殊香料，可能与控制人心有关”，景琰的心猛地一沉。难道这香料，并非简单的熏香之物？
“哦？何种香气，竟让程太医如此不适？”景琰故作随意地问道。
程不识沉吟道：“似兰非兰，似麝非麝，初闻清冽，细辨之下却有一股极淡的甜腻之气，隐约夹杂着一丝……腐木般的腥气。臣行医多年，未曾闻过此等香料。按宫规，各宫用香皆有定例，贵妃宫中此香，似乎并非内廷供应。”
不是内廷供应？景琰与侍立一旁的苏婉如交换了一个眼神。苏婉如会意，轻声接话道：“采月姐姐是贵妃娘娘身边的得力人，许是娘娘娘家新寻来的稀罕物吧。程太医或许是连日劳累，有些敏感了。”
程不识是何等精明之人，见景琰与苏婉如神色，便知此事不宜深谈，顺势道：“苏女官说的是，许是老夫多心了。殿下按时服药，静心调养便是。”说罢，便行礼告退。
书房内重归寂静。景琰看向苏婉如，苏婉如立刻低声道：“奴婢这就去查。”
苏婉如行动迅捷。她利用掌管东宫文书、与六尚二十四司多有往来的便利，不动声色地打探起来。
首先便是尚服局。掌管宫人衣物、用度的尚服局女官与苏婉如素有交情。婉如借口东宫欲制新衣，询问近日可有新巧的熏香配方或料子流入宫中。尚服局女官不疑有他，抱怨道：“巧什么呀，还是那些老样子。倒是贵妃娘娘宫里，近来不知从何处得了些异域奇香，连带着熏衣的香饼都换了，气味确实别致，连陛下前日驾临都说闻着舒心呢。只她们小气，不肯分些样子给我们尚服局仿制。”
“异域奇香？”苏婉如心中一动，“莫非是西域或南海来的贡品？怎地内廷司没有记录？”
女官压低声音：“哪是什么贡品！听说是贵妃娘家兄弟，周勃将军手下的人，从北边弄来的。说是……说是有什么安神奇效。你也知，陛下近来忧心国事，贵妃娘娘这是投其所好呢。”
北边？又是北边！苏婉如强压下心惊，又闲话几句，便借故离开。
随后，她又寻了个由头去了趟太医署，翻查近月来的脉案记录，尤其关注常去贵妃宫中的妃嫔、宫人，乃至陛下的记录。程不识暗中相助，帮她指出几处异常：几位低位嫔妃在频繁前往贵妃处请安后，脉象都曾出现短暂的虚浮紊乱，但随后又恢复正常，记录太医只备注“偶感风寒”或“思虑过度”。而陛下近来临幸贵妃宫中后，次日的脉象也较平日更为亢奋，精神虽显健旺，但程不识私下认为“似有外邪扰动心神之兆”，只是不敢明言。
与此同时，景琰召见了被严密看管的冯静。
“冯静，你前日所言贵妃宫中香料，可知其具体来历？有何功效？”景琰单刀直入。
冯静如今已是东宫的人，知无不言：“回殿下，奴才也只是偶然听贵妃身边一个小宫女炫耀时提起的。说那香料名叫‘醉仙引’，来自极北苦寒之地的一种奇特植物，混合了数种珍稀兽香炼制而成。点燃后香气能使人精神愉悦，飘飘欲仙，长期嗅闻……似乎会让人对提供此香者产生依赖和顺从之心。”
冯静偷眼看了看景琰的脸色，继续道：“奴才还听说，贵妃并非自己用，主要是用在陛下……以及一些需要笼络或控制的人身上。那日奴才提到三皇子与北狄勾结，忽然想起，这香料的来源，似乎也与北边有些关联。周勃将军驻守北境，弄到些北地奇物，并非难事。”
景琰越听心越冷。如果这“醉仙引”真能惑乱心神，那周贵妃将其用在父皇身上，其心可诛！而三皇子、首辅与北狄勾结，周勃又涉足其中，这香料会不会也是他们庞大阴谋中的一环？用于控制关键人物，确保计划顺利？
“可知香料由谁负责配制、保管？”景琰追问。
“具体配制奴才不知，但保管和使用，似乎是贵妃的心腹掌事宫女，名叫采月的负责。”冯静答道，“此女心思缜密，对贵妃忠心不二，很难接近。”
采月！正是程太医遇到的那个宫女。线索渐渐清晰起来。
获取的信息指向采月和那神秘的“醉仙引”。但要拿到实证，难如登天。直接质问或搜查贵妃寝宫无异于以卵击石。景琰沉吟片刻，决定兵行险着——夜探贵妃所居的永寿宫偏殿小厨房。据冯静提供的模糊信息，采月有时会在那里秘密处理香料残渣。
此事不宜声张，更不能动用东宫明面上的人。景琰想到了小卓子。小卓子年纪小，身形灵活，又是林夙亲手调教出来的，机警忠心，且面孔生，不易引起注意。
深夜，子时刚过，皇宫陷入沉睡。小卓子换上一身深色太监服饰，借着夜色的掩护，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潜向永寿宫。他对宫中路径极为熟悉，避开巡夜的侍卫，顺利摸到永寿宫后墙。
根据冯静画的简陋草图，小厨房位于永寿宫西北角，有一扇常年不锁的角门方便杂役出入。小卓子屏息凝神，确认四周无人后，轻轻推开角门，闪身而入。
小厨房内弥漫着各种食物和药材混合的气味。小卓子不敢点火折子，只能借着从窗户透进的微弱月光，小心翼翼地摸索。他重点查看灶台、橱柜和废物筐。
在灶台角落一个不起眼的陶罐里，他发现了一些灰白色的香灰，与普通宫中所用檀香、沉香的颜色截然不同。他小心翼翼地用油纸包起一撮。又在废物筐底部，找到几片枯萎的、形状奇特的黑褐色花瓣，也一并收起。
正当他准备撤离时，门外突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和低语声！
小卓子大惊，连忙缩身躲入一个堆放柴火的大筐之后，屏住呼吸。
门被推开，两盏灯笼照亮了厨房。进来的是两个宫女，领头者正是采月！她身后跟着一个面生的小宫女。
“快些，把这些东西埋到老地方去，仔细些，别让人看见。”采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和警惕，她手中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布包。
“是，采月姐姐。”小宫女怯生生地应道，接过布包。
采月并未久留，吩咐完便转身离开，似乎只是来监督。那小宫女则提着布包，走向厨房后院的一处角落，开始用带来的小铲挖坑。
小卓子心念电转，这是个机会！那布包里很可能就是香料残渣！他等小宫女挖好坑，将布包放入，填土掩盖，然后匆匆离开后，才从藏身处出来。
他迅速跑到那个新土坑前，用手刨开松土，果然挖出了那个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些燃烧过的香料残块和几株干枯的植物根茎，气味正是程太医描述的那般奇特！
小卓子心中狂喜，将布包重新系好，正准备离开，忽然脑后风声骤起！他下意识一矮身，一根木棍擦着他的头皮掠过！
“小贼！敢偷到永寿宫来了！”竟是去而复返的采月！她眼神凌厉，手中握着一根粗大的烧火棍，显然刚才并未走远，而是躲在暗处观察！
小卓子暗道不好，转身就想跑。但采月身手竟不弱，一步抢上，棍风呼啸，封住了他的去路。同时，她尖声叫道：“有贼！快来人啊！”
寂静的夜晚，这声尖叫格外刺耳。远处立刻传来了侍卫奔跑的脚步声和呼喝声。
小卓子心知若被抓住，不仅自己性命难保，更会连累东宫。他咬紧牙关，将手中的布包死死护在怀里，瞅准一个空档，不顾一切地朝角门冲去。
采月一棍扫来，正中他的后背。小卓子闷哼一声，喉头一甜，强忍着剧痛，借着棍势向前扑出，踉跄着冲出角门，融入漆黑的夜色中。
“追！别让他跑了！”采月气急败坏地喊道。
小卓子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和求生的本能，在迷宫般的宫巷中拼命奔跑。身后侍卫的追赶声、灯笼的光影越来越近。他后背火辣辣地疼，呼吸急促，几乎能听到心脏擂鼓般跳动。
危急关头，他想起林夙曾教过他的一个应急藏身之处——御花园假山群中一个极其隐蔽的石缝。他七拐八绕，利用一个转角的机会，迅速钻入假山之中，缩进那狭窄的石缝，用枯草遮掩住身形。
脚步声和灯笼光从假山外掠过，侍卫们骂骂咧咧地四处搜索了一阵，未能发现，渐渐远去。
小卓子紧绷的神经一松，剧痛和脱力感瞬间袭来，他几乎晕厥。但他死死咬着嘴唇，保持清醒。他不能在这里倒下，必须把到手的东西送回东宫！
歇息了片刻，待外面彻底安静下来，小卓子才艰难地爬出石缝，忍着剧痛，绕了远路，终于在天亮前，狼狈不堪地回到了东宫。
早已焦急等待的景琰和苏婉如，看到浑身泥土、嘴角带血、后背衣衫破损的小卓子，以及他拼死带回来的布包和油纸包时，皆是骇然。
“殿下……东西……拿到了……”小卓子说完这句，便支撑不住，瘫软下去。苏婉如连忙扶住他，唤人速传程太医。
景琰打开那布包和油纸包，一股奇异的香气混杂着泥土和血腥味扑面而来。里面正是那些香料残块、枯花和香灰。
程太医被紧急召来，先为小卓子诊治。所幸只是皮肉伤，未伤及筋骨，但需好生静养。随后，程太医仔细查验了那些香料残渣，脸色越来越凝重。
“殿下，此物……确有古怪！”程太医捻起一点香灰，在鼻尖细嗅，又取了些许放入清水中小试，“香气持久霸道，灰烬中含有微量金石之毒，长期吸入，确能损伤神智，令人产生依赖幻象。这几株枯茎，若老夫没看错，应是产自北狄雪山绝壁的‘迷魂草’，其花汁有致幻之效，根茎炼制后，可乱人心志！宫中严禁此等邪物！”
景琰手握那冰冷的香料残块，指尖因用力而泛白。证据确凿！周贵妃果然在宫中行此魑魅魍魉之事！而这邪物，竟真的源自北狄！
“程太医，可能据此配出解药？或证明其危害？”景琰沉声问。
程太医面露难色：“配解药需知完整配方和炼制之法，仅凭残渣，难以下手。若要证明……除非能拿到未经使用的完整香料，并由陛下亲信太医当场查验。但此举……风险极大。”
是啊，贸然揭发，若无十足把握，反而会打草惊蛇，被反咬一口。景琰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小卓子拼死拿回的证据，目前还不足以扳倒树大根深的周贵妃和二皇子一党，反而让他们暴露了己方的察觉。
采月认出了小卓子吗？永寿宫今夜之事，会引发怎样的连锁反应？周贵妃和三皇子一党，是否会因此加快行动？
“婉如，厚赏小卓子，让他好生养伤。今夜之事，封锁消息，对外只称他染病。”景琰吩咐道，“程太医，这些证物，你好生保管，继续研究。”
“是。”苏婉如和程不识齐声应道。
景琰走到窗前，东方已泛起鱼肚白。黑夜即将过去，但弥漫在宫廷上下的迷雾，却似乎更加浓重了。林夙在外生死未卜，宫内又添新的危机。这诡异的“醉仙引”，如同一条暗线，似乎将后宫阴私与前朝阴谋隐隐连接了起来。
下一步，该如何走？是继续深挖这香料的来源，还是优先应对北境的危机？景琰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那里空荡荡的，那枚龙纹玉佩，已随着林夙，去了未知的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