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大招风,财多招鬼。
白鹿收音机在深水埗和油麻地疯卖的第八天,九龙的天气突然变得有些诡异。
明明是深秋,却闷热得像个蒸笼,空气里似乎都漂浮着躁动的火星。
工厂里,机器的轰鸣声依旧,但工人们的神色却不像前几天那么兴奋了。
黄秉坤坐在办公室里,面前的烟灰缸已经堆满了烟头。
他看着手里刚汇总上来的销售报表,眉头锁成了一个“川”字。
“不对劲。”黄秉坤把烟头按灭,“今天的出货量腰斩了一半。而且……有几个昨天才进货的车夫,今天把货退回来了。”
“嫌不好卖?”正在看报纸的白芷抬起头。
“不是。”黄秉坤脸色难看,“是不敢卖。他们说,街面上现在传得很难听。”
“传什么?”
“传咱们的塑料外壳……”黄秉坤吞吞吐吐,“说这壳子白得吓人,是因为里面掺了骨灰。说这叫‘阴料’,阴气重得很,谁要是摆在床头,半夜能听见鬼哭,是要折阳寿的。”
“还说咱们这东西电路没走正规路子,容易‘走火’。说这是用死人油做的绝缘漆,听久了会炸,说一个老人放在枕头边把耳朵炸聋。”
白芷“啪”地合上报纸,冷笑一声:“这种无稽之谈也有人信?”
“白小姐,您是读书人,讲科学。但外面那些苦力、师奶,他们不信科学,也信鬼神。”黄秉坤叹了气。
“对于穷人来说,四十块是巨款,命更是只有一条。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在这个民智未开、迷信盛行的年代,流言比子弹更可怕。
它不需要证据,只需要恐惧作为火药,就能在底层社会迅速引爆。
对于大多数还在为温饱挣扎的香港市民来说,“招鬼”和“爆炸”这两个词,足以摧毁他们对任何新鲜事物的渴望。
正说着,楼下的仓库大门突然被人用力拍响。
“开门!退钱!黑心烂肺的扑街,滚出来!”
喧闹声瞬间穿透了厚厚的墙壁。
陆峰一直在角落里闭目养神,此时缓缓睁开了眼睛。
“来了。”陆峰站起身,理了理衣领,“张启山‘软刀子’捅完了,现在改上‘硬刀子’了。”
……
深水埗街头,原本是白鹿收音机卖得最火的一个路口。
此刻,这里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
人群中央,一个胳膊上缠着厚厚纱布、纱布上还渗着“血迹”的男人,正躺在地上打滚哀嚎。
在他身边,是一台被烧得焦黑变形的白鹿收音机。
“哎哟!我的手啊!废了!全废了!”
那男人叫“烂牙炳”,是九龙这边出了名的无赖。
此刻他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指着周围围观的街坊大骂。
“街坊邻居们!大家评评理啊!我昨天贪便宜,买了这台四十块的破烂,寻思着给家里的老妈听听戏。结果刚开机没十分钟,‘砰’的一声!炸了!”
烂牙炳举起那只缠着纱布的手,惨叫道:“火苗子窜起一尺高!要不是我躲得快,这就不是烧烂一只手,是烧死我全家啊!”
人群“嗡”的一声炸开了锅。
恐惧像瘟疫一样蔓延。
原本手里还拿着收音机听得津津有味的人,此刻像是拿了一块烫手的烙铁,慌忙把机器扔回给旁边的销售小贩。
“退钱!我不要了!”
“太吓人了!我就说洋人卖一百多的东西,他们怎么敢卖四十!原来是想要人命啊!”
“还是骨灰做的……晦气!真晦气!快拿走!”
负责这个路口销售的是麻子。
他带着几个兄弟,被几十号愤怒的群众围在中间,急得满头大汗。
“大家别信他!这叼毛是骗子!我们的机器摔都摔不坏,怎么可能炸?”麻子大声辩解,但声音瞬间被淹没在讨伐声中。
“骗子?人家手都那样了还能是骗子?”
“就是!你们为了赚黑心钱,连街坊的命都不顾了!”
烂牙炳见火候到了,给人群里混着的几个同伙使了个眼色。
几个流里流气的青年立刻起哄:“砸了他们的摊子!让他们赔钱!不赔医药费别想走!”
“对!赔钱!”
一只烂番茄不知从哪飞出来,狠狠砸在麻子脸上。紧接着是烂菜叶、石子。
“丢!”麻子被砸出了火气,一把抹掉脸上的番茄汁,从腰间摸出一把折叠刀,“谁他妈敢动?烂牙炳,你个扑街,老子今天废了你!”
“杀人啦!黑心商贩要杀人灭口啦!”烂牙炳叫得更惨了。
局势一触即发。就在麻子准备冲上去的时候,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麻子回头。
“峰……峰哥?”
陆峰越过人群,看着地上还在打滚的烂牙炳。
他身后跟着周兴和大丧,两尊凶神恶煞往那一站,原本喧闹的人群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大家让一让。”陆峰镇定地说道。
他走到烂牙炳面前,蹲下身子。
“手炸了?”陆峰问。
“炸……炸了!怎么着?你是老板?赔钱!没有五百块……不,一千块医药费,这事没完!”烂牙炳看着陆峰,心里莫名有点发虚,但想到张启山给的那笔巨款,又硬着脖子喊道。
陆峰点了点头,又看了看地上那台焦黑的收音机。
“这收音机,是你昨天买的?”
“废话!”烂牙炳喊道。
陆峰捡起那台焦黑的机器,放在鼻端闻了闻。
一股刺鼻的汽油味混合着烧焦的塑料味。
“既然是我们的产品出了问题,那自然要负责。”
陆峰站起身,面向周围恐慌的人群。
“各位街坊。”陆峰朗声道,“我知道大家在怕什么。怕这东西不吉利,怕这东西不安全。毕竟四十块钱不是小数目,大家赚钱都不容易。”
人群安静了一些,都在看着这个年轻的老板。
“今天,我就在这里立个规矩。”
陆峰指着旁边的麻子:“把你收的钱,全拿出来。”
麻子愣了一下,有些不情愿地掏出那个装钱的背包。
“所有买了白鹿收音机的,只要你们心里不踏实,觉得这东西会炸、会招鬼,不管是不是坏的,哪怕只是不想听了,现在,立刻,全额退款!”
这句话把所有人都震懵了。
连地上打滚的烂牙炳都忘了惨叫,张着嘴看着陆峰。
做生意的,哪有这样干的?这不是把到嘴的肉吐出来吗?
“真……真退?”一个大婶试探着走上前,手里拿着一台完好的收音机,“我这个没坏,就是……听着心慌,能退吗?”
“退。”陆峰从包里数出四十块,递给大婶,“拿着。”
大婶接过钱,那热乎乎的钞票是真的。
她难以置信地看了看陆峰,又看了看手里的钱,飞快地走了。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
“我也退!”
“给我退!”
恐慌瞬间变成了贪婪的退货潮。
周兴看着那一叠叠钞票像流水一样发出去,心疼得直哆嗦,眼睛充血,恨不得把这些人全都揍一顿。
“峰哥!不能退啊!这一上午白干了!这明摆着是有人搞事啊!”周兴压低声音吼道。
“给他们退。”陆峰神色不变,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记住了,我们在买信誉。四十块买不来信任,但退给他们四十块,就能。”
不到半小时,麻子包里的钱空了。后面还有人没退到,开始急了。
“没钱了?是不是想赖账?”
“大丧,去车里拿钱。”陆峰淡淡道。
大丧咬着牙,跑回车里提了两大袋备用金。
整整一个小时,陆峰就站在那个街口,像个散财童子一样,把这几天赚的钱,大半都退了回去。
直到最后一个人拿着钱满意地离开,现场只剩下一地的狼藉,还有那个躺在地上的烂牙炳。
烂牙炳有点傻眼。
剧本不是这么写的啊。
陆峰应该恼羞成怒,应该动手打人,然后警察正好出现把陆峰抓走……现在陆峰不仅没打人,还把大家安抚得服服帖帖。
没人围观了,他的戏也没法演了。
“你……你别以为退了钱就算了!我的手……”烂牙炳还想挣扎一下。
陆峰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的手,我会负责到底。”
陆峰转头对周兴说:“烂牙炳兄弟受了这么重的伤,咱们不能不管。周兴,带他去‘最好的’医院,找‘最好的’医生,把这层纱布拆开,好好治。”
他在“拆开”两个字上加了重音。
烂牙炳看着周兴那张狰狞的脸,还有正在捏得咔咔作响的拳头,突然觉得那所谓的“医药费”有点烫手。
“不……不用了!我自己去……”烂牙炳爬起来想跑。
“那怎么行。”大丧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像是拎小鸡一样把他提了起来,“我们老板说了,负责到底。走吧,炳哥,咱们去‘看病’。”
……
回到工厂,气氛压抑得可怕。
仓库里重新堆满了退回来的收音机,其中不乏被摔坏、蹭脏的。
“一万二。”黄秉坤算完账,把计算器狠狠摔在桌上,“今天一上午,退了一万二千块!再加上口碑烂了,这几天等于白干!峰哥,那张启山就是在玩阴的,咱们这么退,正中他下怀啊!”
周兴也气得一拳砸在墙上:“阿峰,你让我带人去把烂牙炳那孙子废了!再把张启山那洋行砸了!这口气我咽不下去!”
陆峰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那台被烂牙炳烧焦的收音机,正在用螺丝刀一点点拆开。
“砸了洋行,史密斯就有理由抓人了。那是下策。”
陆峰拆下那块焦黑的电路板,指着上面残留的痕迹。
“看清楚了吗?这是从外面淋了汽油烧的。里面的电池都没爆,外面的壳子先化了。”
“我知道他是陷害!可街坊不知道啊!”黄秉坤急道,“现在满大街都说咱们的东西是炸弹,这名声臭了,以后还怎么卖?”
“名声臭了,也是名声。”
陆峰放下螺丝刀,抬起头,眼神里透着一股让人捉摸不透的深意。
“阿坤,你知道张启山为什么用这一招吗?”
“因为他眼红?”
“不,因为他怕了。”陆峰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阴沉的天空。
“他发现封锁渠道没用,发现我们真的能发动底层,所以他急了。他想用恐惧来切断我们和底层的联系。”
“但他忘了一件事。”
陆峰转过身,看着众人。
“街坊是怕死,但街坊更怕穷,更怕被人骗。今天我们全额退款,看似输了,其实是赢了。”
“怎么赢的?”白芷若有所思。
“以前他们买白鹿,是贪便宜,心里其实是虚的,觉得这东西肯定不如洋货。但今天,我让他们看到了,白鹿敢退钱,白鹿负责任。这在香港,是头一遭。”
陆峰指着那堆退回来的货。
“张启山帮我们打了广告,让全香港都知道了‘白鹿’这个名字。虽然现在是恶名,但只要反转过来,这恶名就会变成比黄金还值钱的‘金字招牌’。”
“反转?怎么反转?”众人都愣住了。
“烂牙炳现在在谁手里?”陆峰说道。
“在大丧那,关在地下室,正哭爹喊娘呢。那手根本没伤,就是涂了猪血。”周兴说。
“很好。”
陆峰整理了一下衣袖。
“明天,我要在深水埗最大的广场,搭个台子。我要开一场‘公审大会’。不仅要审收音机,还要审人。”
陆峰看向老汤:“老汤,你去准备一百台新机器,再准备几桶汽油,还有大锤。”
“峰哥,你要干嘛?”老汤懵了。
“张启山不是说我们的东西会炸吗?那我就炸给他看。他不是说我们用死人料吗?那我就烧给他看。”
陆峰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既然流言似刀,那我就把这把刀夺过来,捅进张启山的心窝子里。”
在这个充满欺诈与暴力的江湖,陆峰深知,解释是最苍白的语言。
面对疯狂的流言,唯有更疯狂的真相,才能像烈火一样,烧尽一切污秽,炼出真正的真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