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水埗的雨终于停了。
工厂仓库的大门紧闭。
陆峰坐在那张还在滴水的办公桌前,面前是堆了半个仓库,第一批两千台白鹿收音机。
站在陆峰面前的,只有十几个人。
他们不是一般的古惑仔。
这十几个人,是之前在九龙城寨替陆峰卖“黑金刚”卖得最凶、路子最野的“销冠”。
他们大多穿着破旧,眼神里透着股精明和狠劲。
“都听明白了?”陆峰的手按在那摞钞票上。
“峰哥,咱们办事你放心。”领头的是个叫“麻子”的瘦高个,他是之前大丧手下的得力干将,“不就是卖货嘛。以前黑金刚我们卖一百二,都能忽悠搞出去,现在这四十块的便宜货,那还不是跟捡钱一样?”
陆峰摇了摇头。
“这次不一样。这次我们不忽悠,也不走高端。”
陆峰站起身,拿起一台白色的“白鹿”收音机。
“明天,你们的目标不是那些坐汽车的老板,而是拉黄包车的、送报纸的、码头扛大包的。记住,那些洋行看不起这些人,觉得他们是穷鬼,不配用电器。但在我眼里,他们才是香港最大的金矿。”
陆峰从钞票里抽出几张,分发给每个人。
“每卖出去一台,我给你们八块钱的提成。如果你能发展下面的车夫、报童帮你卖,你给他们五块,你自己还能躺着赚三块。这账,会算吗?”
麻子的眼睛瞬间亮了,那是狼看见肉的光芒。
“峰哥,如果我找一百个车夫卖,每个人一天卖出去一台,我岂不是可以一天赚三百!”
“没错。还有,”陆峰竖起三根手指,“明天上了街,不需要跟人讲什么晶体管、调频参数,那些苦力听不懂。你们就喊三句话。”
“哪三句?”
“第一句:洋人卖一百,我们卖四十。”
“第二句:声音大,听得爽。”
“第三句……”陆峰拿起那台收音机,随手往水泥地上一扔。
“啪!”
电池被摔了出来,在地上滚了两圈。
麻子等人心疼得直吸凉气。
陆峰弯腰捡起机器,把电池塞回去,拍了拍上面的灰,顺手扭开旋钮。
“滋……滋滋……丽的呼声,各位听众早上好,现在播报跑马地今日的晨操记录……”
声音依旧洪亮,没有任何杂音。
“第三句:摔不坏。”陆峰看着这群目瞪口呆的手下,“去吧。明天天亮之前,我要我们的白鹿收音机,出现在深水埗和油麻地的每一个街口。”
……
次日清晨。
深水埗码头,早市的喧嚣刚刚开始。
卖鱼蛋的叫卖声、苦力的号子声、讨价还价的争吵声混成一团。
这里是九龙最脏乱的地方,也是最充满生机的地方。
麻子带着两个兄弟,推着一辆改装过的板车,挤进了人群。
板车上没盖布,堆满了那晃眼的白色收音机。
几个刚卸完货的苦力正蹲在路边抽旱烟,看到这稀罕玩意儿,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但谁也没敢问价。
在他们的认知里,这种精致的电器是洋行里的奢侈品,摸一下都要赔钱的。
麻子没说话,只是给旁边的兄弟使了个眼色。
下一秒,三个人同时把自己手里的样机音量旋钮拧到了底。
“各位听众早上好!这里是……”
“滋——!!”
三台大喇叭同时轰鸣,那是经过老汤特调的超大音量,瞬间压过了码头上所有的嘈杂声。
那是属于工业时代的声音暴力。
周围的人吓了一跳,纷纷围了过来。
“这是啥玩意儿?声儿这么大?”一个满脸胡茬的苦力好奇地问,“是洋货吧?得好几十块吧?”
麻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
“洋货?洋货哪有这么大的嗓门!这是我们华人自己的‘白鹿’!洋行里那些还要票的玩意儿卖一百多,我们这个——只要四十!”
“多少?!”人群里炸了锅,“四十?”
“四十块!还送两节电池!”麻子举起一台机器,“兄弟们,干苦力的一天累死累活,连个响儿都听不见。有了这玩意儿,蹲着等活的时候听听评书,那是神仙日子啊!”
“四十还是贵啊……”有人犹豫,“万一坏了咋整?这玩意儿看着挺精贵,不像耐造的。”
“说的有道理喔,我们干糙活的,难免磕碰,用不了几天就完了。”
麻子二话不说,直接把手里的机器往满是鱼鳞和泥水的地上一摔。
“砰!”
周围人吓得往后一缩。
麻子弯腰捡起来,在衣服上蹭了蹭泥,一开机。
“……今天的跑马地……”
声音依旧震耳欲聋。
人群安静了一秒,随即爆发出一阵惊呼。
“顶啊!这都不坏?”
“这壳子够硬啊!”
那个问价的苦力咽了口唾沫,手在脏兮兮的裤兜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卷皱巴巴的钞票,数了数,正好四十。
那是他攒着准备寄回老家的钱。
他有些颤抖地递给麻子,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台白色的机器。
他的手很黑,指甲缝里全是泥,衬得那白色的外壳像玉一样干净。
他把机器抱在怀里,生怕磕着,脸上却浮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红光——那是拥有了一件“体面货”的自豪。
“挑!真系坚!这声儿大过雷公!”他嘿嘿傻笑着,周围投来的全是羡慕的目光。
这一单就像是导火索。
“我都想要!咪推啦!”
“排队啦!赶去投胎咩!”
……
同天中午。
利玛窦洋行的高档办公室里,冷气开得很足。
张启山坐在真皮转椅上,手里端着一杯刚磨好的咖啡,心情不错。
窗外阳光明媚,又是美好的一天。
“那个姓陆的还在坚持?”张启山抿了一口咖啡,问旁边的秘书。
“没动静了。”秘书恭敬地回答,“听说今天他们那个黄经理都没出门,估计是死心了。毕竟九龙这边的渠道都封死了,他们一台都别想卖出去。”
张启山笑了,笑得很优雅。
“这就是不懂规矩的下场。年轻人,总以为有点小聪明就能挑战秩序。等他撑不住了,自然会跪着来求我收——”
话还没说完,窗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
那不是汽车的喇叭声,也不是行人的吵闹声,而是一种整齐划一、极具穿透力的广播声。
而且不止一处,仿佛四面八方都在响。
张启山皱了皱眉,放下咖啡杯,走到窗边。
他推开窗户,往下看去。
楼下的街道上,一个正蹲在路边给人擦皮鞋的小贩,正得意洋洋地把他那台擦鞋箱当展台,上面放着一台白得刺眼的收音机。
那巨大的广播声,正是从白鹿收音机里发出来的。
“先生,您听听!这声儿多大!才四十块!比您那洋行里的大黑匣子还好使!”擦鞋匠一边擦鞋,一边跟他的客人炫耀。
那位穿着西装的客人显然也很有兴趣,正在弯腰摆弄那台机器。
张启山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这……这是哪里来的货?”
就在这时,一个职员慌慌张张地推门进来,连门都没敲。
“张生!不好了!乱套了!”
“怎么回事?!”
“满大街……满大街都是!”职员气喘吁吁,脸色惨白,“那个陆峰根本没走正规渠道!他让人推着板车在码头、菜市场直接卖!满街的穷鬼都在帮他推销!现在满城都在传,说‘白鹿’比‘声宝’好,还是半价!咱们柜台上的货……今天一台都没动!”
张启山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
他听到了楼下传来的议论声,那声音顺着窗户飘进来,像是一个个无形的耳光,狠狠抽在他脸上。
“颠佬才买洋行货!又贵又娇气!”
“系啰!咱们华人的货,够争气!”
张启山的手颤抖着,咖啡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深褐色的液体溅在他那昂贵的皮鞋上,像极了那天在泥坑里的狼狈模样。
……
一周后的傍晚,白鹿工厂。
黄秉坤看着空荡荡的仓库,整个人都是懵的。
他手里拿着账本,手抖得像是得了帕金森。
“峰哥……两千台。”
黄秉坤咽了口唾沫。
“咱们备了一个月的货,两千台……一周全没了。刚才还有几个车夫在门口赖着不走,非要预定明天的货,连定金都硬塞给我了。”
老汤在一旁嘿嘿傻笑,累得瘫在椅子上,但脸上全是红光。
只有陆峰坐在桌子后面,很平静地在数钱。
“这就怕了?”陆峰把最后一把钞票捆好,扔进保险柜,“这只是个开始。”
白芷站在窗边,看着外面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有些担忧。
“陆峰,动静太大了。张启山不会善罢甘休的。我们这是在挖洋行的祖坟。”
“就是要挖坟。”
陆峰站起身,走到白芷身边。
“张启山只是条看门狗。我们打了狗,狗主人才会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