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海市,东四环外,原老工业区拆迁地块。
初春的太阳还没完全升起,工地边缘围挡上的星火Logo已经被晨曦镀上一层金边。十块奠基碑在空地上排成一条弧线,每块碑前都摆着崭新的铁锹,系着红绸。
现场已经来了不少人。
有戴着安全帽的工人,有扛着摄像机的记者,有穿着正装的政府官员,还有几十个被邀请来的早期用户代表——其中就有那位第一个用星火脑环“说话”的渐冻症患者张阿姨,现在坐在轮椅上,被家人推着来的。
林烨站在临时搭起的台子侧边,正在最后核对发言稿。
陈薇走过来,帮他整理了一下领带:“别紧张,就按昨晚练的说。”
“我没紧张。”林烨说。
“那你手心出汗?”
林烨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确实有点湿。他笑了笑:“这不是紧张,是……兴奋。”
陈薇从包里掏出张纸巾递给他:“擦擦。今天来了不少领导,王处长也来了,还有能源局的副局长。”
“我知道。”林烨擦了擦手,看向台下,“你看那边,张阿姨也来了。”
陈薇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微笑道:“我昨天亲自去接的。张阿姨说,她要亲眼看着星火‘从手里的小玩意儿,变成改变世界的大东西’。”
远处,吴坤正在跟工头交代什么,嗓门大得隔着几十米都能听见:“……地基一定要打牢!这玩意儿不是盖房子,是要用三十年的东西!螺栓的扭矩值一个都不能差!”
张工在旁边笑:“吴总,您这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您要自己下去扛水泥呢。”
“我要年轻二十岁,真就自己上了!”吴坤拍了拍肚子,“现在嘛,只能动动嘴皮子。”
周伟从德国远程接入了视频连线,画面投在台侧的大屏幕上。他那边是凌晨,背景是慕尼黑的公寓,眼袋很重,但精神头不错。
“林总,陈总,能听见吗?”周伟在画面里挥手。
“能,很清楚。”林烨凑近麦克风,“你那边怎么样了?”
“汉斯终于松口了。”周伟笑起来,“我们重新做了三轮振动测试,数据他服了。不过代价是——接下来三个月,我要住在实验室了。”
“辛苦。”陈薇说,“给你团队批了特别津贴,回头直接打卡上。”
“别别别,钱不重要。”周伟摆手,“等‘追光者’造出来,让我第一个试驾就行。”
正说着,主持人上台了。
奠基仪式开始。
先是市发改委的领导讲话,然后是能源局的副局长。两人都提到了“国家新能源战略”“新型电力系统试点”,话里话外透着对星火项目的支持。
轮到林烨时,台下安静下来。
他走上台,调整了一下麦克风高度。台下几百双眼睛看着他,有期待,有好奇,也有审视。
“各位领导,各位朋友,早上好。”
声音通过音响传出去,在空旷的工地上回荡。
“五年前,星火在华光电的一个小柜台里诞生。那时候我们只有三个人,五十平米的地方,做的第一个产品是能让渐冻症患者‘说话’的脑环。”
镜头转向张阿姨。她努力抬起手,比了个大拇指。
“很多人问过我:星火到底想做什么?”林烨顿了顿,“我的回答一直没变:我们想做的,是让技术服务于人。不管是帮人说话,帮人走路,还是帮人——走得更远。”
他身后的大屏幕亮起,出现京海市地图。
一条蓝色的线从东四环这个点出发,向西延伸,串联起国贸、金融街、中关村,向北连接机场,向南通向高铁站。线上标注着十个闪烁的光点。
“今天,我们要在这里,同时开工建设十座‘星火氢能充电站’。这不仅仅是一个充电站,它是一个信号,一个开始。”
林烨转身,指向地图:“我们的目标,是在两年内,建成这条‘京海氢能走廊’。用一百座充电站,覆盖京海市所有核心区域和交通枢纽。让开电动车的人,不再有里程焦虑;让用能源宝的人,三分钟就能加满‘电’。”
台下开始有议论声。
“但还不够。”林烨提高音量,“这些充电站,同时还是分布式储能节点。白天,它们给车充电;晚上,电网负荷低的时候,它们用电解水制氢储存;等到用电高峰,它们可以把储存的氢通过燃料电池发电,回馈给电网。”
屏幕上出现动态示意图。
电动汽车进站,充氢,离开。
夜间,电网的曲线下降,充电站的制氢设备启动。
白天高峰,充电站向电网反向送电。
“这就是V2G——车辆到电网。每一台电动车,每一个能源宝,都是这个城市能源网络的移动储能单元。当成千上万个单元连接在一起……”
林烨停下来,看着台下。
“我们就能实现电力的削峰填谷,提高电网运行效率,促进可再生能源的消纳。而这,才是氢能真正的价值——它不仅是能源载体,更是能源系统的调节器。”
掌声响起来。
不是那种礼貌性的掌声,是真的被触动了的掌声。
王处长在台下点头,侧身对旁边的能源局副局长说:“这小子,格局越来越大了。”
副局长笑:“不然周老能那么看重他?”
奠基环节开始。
领导和嘉宾们走下台,来到奠基碑前。林烨和领导们握了手,然后拿起铁锹。铲土的时候,他特意往张阿姨的方向看了眼。
老人坐在轮椅上,双手合十,闭着眼,像是在祈祷。
奠基结束,媒体采访环节。
记者们围上来,长枪短炮对准林烨。
“林总,一座这样的充电站建设成本是多少?”
“目前单站大约八百万。但随着规模化和模块化,成本会快速下降。”
“星火如何盈利?”
“前期靠服务费,包括充氢、换电、储能调峰。长期看,当网络建成后,数据和服务才是核心。”
一个财经记者挤到前面:“林总,有消息说,巨象电子正在游说北美和鸥洲,要对氢能产品设置更高的准入门槛。如果‘京海氢能走廊’模式成功了,您打算复制到海外吗?”
问题很尖锐。
林烨想了想,说:“技术没有国界,但企业有祖国。星火首先服务好华国市场,服务好华国用户。至于海外……如果有人愿意接受更清洁、更高效的能源方案,我们欢迎合作。如果有人设置壁垒——”
他笑了笑:“那我们就用更好的技术,更低的成本,让他们自己的人民去问:为什么我们不能用?”
现场一片笑声。
采访结束,林烨正要离开,王处长叫住了他。
“小林,来一下。”
两人走到工地边上的临时板房,王处长关上门,脸上的笑容收了些。
“刚才说得不错。”王处长递过根烟,林烨摆手说不抽,他自己点上了,“但你知道,这事没看起来那么简单。”
“您指哪方面?”
“方方面面。”王处长吐出口烟,“十座站同时开工,投资接近一个亿。后续一百座,就是十个亿。星火账上有这么多钱吗?”
“一部分自有资金,一部分银行贷款,还有国家专项补贴。”林烨如实说。
“补贴不是白拿的。”王处长看着他,“你们这个‘走廊’要是建成了,传统加油站的生意会受影响。加油站背后是谁?石油系统。他们不会坐视不理的。”
林烨沉默。
“还有电网。”王处长继续说,“你们搞V2G,等于在电网之外建了一套分布式储能系统。虽然说是‘调节’,但说到底,是在分电网的蛋糕。里面有些人,未必乐意。”
“但这是国家鼓励的方向。”林烨说。
“方向是方向,执行是执行。”王处长把烟摁灭,“我今天来,不只是给你站台。是有人托我给你带句话。”
“谁?”
“周老。”王处长压低声音,“他说:氢能这事,牵扯太大。让你步子别迈太快,但既然迈出去了,就别回头。遇到困难,可以找他。”
林烨心里一暖:“谢谢王处,也替我谢谢周老。”
“谢就不用了。”王处长拍拍他肩膀,“把事干成,就是最好的报答。”
从板房出来,陈薇等在外面。
“王处长说什么了?”她问。
“提醒我们,前面有雷。”林烨说。
“意料之中。”陈薇倒是平静,“昨晚我收到一份匿名邮件,说石油系统已经在准备材料,要论证‘大规模推广氢能的安全风险’。”
“动作真快。”林烨冷笑。
“还有更快的。”陈薇拿出平板,调出一份文件,“电网那边,有人提出要对V2G并网设备设置更高的技术标准,理由是‘保障电网安全’。新标准如果通过,我们的设备全要重新认证,至少耽误半年。”
林烨接过平板看了几眼,眉头皱起来:“这是故意卡我们。”
“所以王处长说得对,这事不简单。”陈薇看着他,“林烨,我们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放缓速度,先建两三座示范站,慢慢推进。二是按原计划,十座站同时上,但要做好应对各种阻力的准备。”
林烨没有立刻回答。
他走到工地边缘,看着那些已经开始挖地基的挖掘机。巨大的机械臂上下摆动,发出低沉的轰鸣。
远处,张阿姨还没走,家人推着她在工地旁慢慢走着。老人仰头看着那些机器,眼神里有种孩子般的好奇。
“陈薇。”林烨忽然开口。
“嗯?”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拿到投资的时候吗?三十万,吴坤下的订单。”
“记得。你连夜焊指环,焊到手指起泡。”
“那时候我就想,要是有一天,我们能做点真正改变世界的事,该多好。”林烨转回身,眼神坚定,“现在机会来了。”
他指向那十块奠基碑:“如果因为怕踩雷就放慢脚步,那我们永远只能跟在别人后面。氢能这条赛道,全球都在抢跑。我们慢一步,可能就再也追不上了。”
陈薇看着他,嘴角慢慢扬起:“就知道你会这么选。”
“所以?”
“所以我已经让法务和公关部门准备了。”陈薇说,“石油系统要论证安全风险,我们就拿出比他们更全面的安全数据。电网要提高标准,我们就证明我们的设备比标准更高。他们要打舆论战,我们就打技术战。”
林烨笑了:“你早就想好了?”
“不然呢?”陈薇挑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了个技术疯子,我只能跟着一起疯。”
正说着,吴坤气喘吁吁跑过来。
“林总,陈总,出事了!”
“怎么了?”
“三号站那块地,挖到东西了!”吴坤抹了把汗,“好像是……老防空洞,还是什么地下结构。工头不敢动了,让您过去看看。”
林烨和陈薇对视一眼,立刻往三号站赶。
到现场时,挖掘已经停了。一个直径七八米的大坑,深约四米,坑底露出一截水泥结构,看起来很老旧。
工头迎上来:“林总,您看这……像是六七十年代的人防工事。我们查过档案,这块地以前是国有工厂的仓库,按理说没有地下建筑记录。”
林烨蹲在坑边往下看。
水泥结构很厚实,表面有剥落,但整体完整。旁边还散落着几块锈蚀的铁件,看不出来是什么。
“能下去吗?”他问。
“太危险了,结构不稳。”工头摇头。
“拿无人机。”陈薇已经打电话叫人。
十分钟后,一台带摄像头的无人机飞下去。画面传回平板:水泥结构有个破损的缺口,里面黑漆漆的,隐约能看到通道的轮廓。
“真是防空洞。”吴坤凑过来看。
“深度多少?”林烨问。
“从地面算,大概五米。这个防空洞本身高度两米五左右。”
林烨盯着画面,突然说:“把镜头往右转……对,再往前一点。”
画面里,防空洞的墙壁上,似乎有字。
无人机靠近,灯光打上去。
斑驳的水泥墙上,用红漆刷着几行大字,虽然褪色严重,但还能辨认:
【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
【备战备荒为人民】
【1972年建】
现场安静了几秒。
“是特殊时期的人防工程。”陈薇轻声说。
林烨站起来,看着那个洞口,心里突然有种奇异的感觉。
五十年前,人们在这里挖洞,为了抵御可能的战争,为了储存粮食。
五十年后,他们在这里挖地基,为了建设新能源网络,为了储存另一种“能量”——氢。
同样的土地,同样的挖掘。
不同的时代,不同的使命。
“林总,这怎么办?”工头问,“要上报文物局吗?还是填回去换个位置?”
林烨没有立刻回答。
他走到坑边,又往下看了一眼。
那些红色的标语,在无人机的灯光下,像跨越时空的注视。
“先停工。”他说,“联系文物部门和民防办,按程序走。该保护的保护,该评估的评估。”
“那工期……”
“耽误就耽误。”林烨转身,“有些东西,比工期重要。”
离开工地时,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
十座充电站的工地上,机器声此起彼伏。只有三号站安静下来,像个沉默的伤口。
陈薇走到林烨身边:“你刚才在想什么?”
“我在想……”林烨望着远处,“五十年前的人,肯定想不到五十年后,这块地下埋的不是粮食,是氢。那五十年后的人,看我们今天建的这些东西,又会怎么想?”
陈薇握住他的手:“他们会说,看,那是第一批敢想敢干的人。”
林烨笑了。
车子启动,驶离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