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在冬末的寒风里瑟缩着,光秃秃的枝桠像老人干枯的手臂,绝望地伸向灰白色的天空。土地被冻得梆硬,一脚踩下去,只能留下一个浅白的印子。风刮过枯草丛,发出呜呜的哀鸣。
许柔柔挎着那只空得能听见回响的篮子,手里紧紧攥着豁了口的菜刀,手指冻得通红僵硬,几乎失去知觉。她在山坡上踉跄地走着,眼睛像探照灯一样,疯狂地扫视着每一寸土地。
能吃的东西,早就被更早经历饥馑的人,或者山里的野物搜刮过无数遍了。她只能找那些最不起眼、最难以入口的。
她蹲下身,用菜刀费力地刨开冻土,指甲很快翻裂出血,混着冰冷的泥土,她也浑然不觉。挖到那些深埋在土里、侥幸没被完全冻死的草根,就像挖到了宝贝。有的根茎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土腥味,有的则干瘪得几乎没有水分。她顾不上那么多,抖掉泥土,胡乱在衣襟上擦两下,就扔进篮子里。
看到几棵老树粗糙的树皮,她犹豫了一下。记得小时候听老人说过,闹饥荒的年景,有人剥榆树皮磨粉吃。她走到一棵看起来最老的榆树前,用菜刀使劲砍剁着那坚硬粗糙的外皮。刀刃卷了口,震得她虎口发麻,好不容易才剥下几块带着木质纤维的、干硬的树皮内里。
篮子底渐渐铺了一层乱七八糟的东西:扭曲的草根、带着苔藓的块茎、几块灰褐色的树皮。这些东西,平日里喂牲口都嫌硌牙,此刻却成了救命的指望。
每找到一点,她心里就短暂地亮一下,随即又被更深的绝望淹没——这点东西,够谁吃?能顶多久?
下山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寒风更刺骨了。她挎着那点轻飘飘、却又重如千钧的“收获”,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单薄的身影在山路上摇晃,仿佛随时会被风吹倒。
推开院门,屋里没有点灯,黑漆漆的。思凡和思柔偎在炕上,听到动静,立刻像受惊的小鸟一样抬起头,两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着恐惧和期盼的光。
“妈……”思柔的声音带着哭腔。
许柔柔没说话,默默地点燃了油灯。昏黄的光晕照亮了屋子,也照亮了篮子里那些根本不能称之为食物的东西。
思凡爬下炕,凑过来看了一眼,小脸顿时白了白,没吭声。思柔也看到了,眼睛里期盼的光瞬间熄灭了,变成了明显的害怕和抗拒。
许柔柔舀出缸底最后一点浑浊的冰水,架起锅,把篮子里那些草根、块茎、树皮一股脑倒进去,加上水,盖上锅盖,然后蹲在灶膛前,点燃了最后几根细柴。
火苗舔着锅底,屋里渐渐有了一丝微弱的热气,却弥漫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土腥和植物腐败气的怪味。
锅里煮了很久,那些坚硬的东西才勉强变得有些软烂。许柔柔盛出三碗几乎看不出颜色的、粘稠的糊糊,碗底沉着粗糙的纤维和渣滓。
她把碗放在炕桌上。
“吃吧。”她的声音嘶哑,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思凡看看碗里那可怕的东西,又看看母亲毫无血色的脸和裂口流血的手,默默地拿起筷子,夹起一块煮得发黑的树皮,塞进嘴里,机械地咀嚼着,小脸瞬间皱成一团,强忍着才没有吐出来。
思柔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摇着头往后缩:“我不吃!这个不好吃!是苦的!妈,我要吃饭……吃真正的饭……”
许柔柔看着女儿哭闹,看着儿子强忍吞咽的痛苦模样,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弯下腰去。她何尝不想给他们一顿真正的、热乎乎的饭菜?哪怕只是一碗清澈的米粥!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暴戾的烦躁猛地冲上头顶。她猛地抬手,似乎想打掉思柔的哭闹,手扬到半空,却硬生生停住了。她看到了思凡惊恐的眼神,看到了自己颤抖的、沾着泥土和血污的手。
最终,那扬起的手无力地落下,重重砸在冰冷的炕沿上。她猛地转过身,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不是哭,是一种压抑到极致、几乎要爆裂开的无声哽咽。
她用力吸了几口气,逼回那几乎要冲垮堤坝的情绪,转回身,端过思柔那碗糊糊,用勺子舀起一点,吹了吹,递到女儿嘴边,声音沙哑得可怕,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
“咽下去。不想饿死,就咽下去。”
思柔被母亲眼中那种从未有过的、近乎凶狠的神色吓住了,哭声卡在喉咙里,变成小声的抽噎。她看着嘴边那勺可怕的糊糊,又看看母亲决绝的眼神,最终,极度委屈地、小口小口地,就着眼泪,把那割喉咙的东西咽了下去。
那一顿饭,吃得像一场酷刑。每一口都带着泥土的腥气和植物特有的苦涩,粗糙的纤维刮擦着喉咙,难以下咽。屋子里只有艰难的咀嚼声和压抑的抽泣声。
许柔柔自己也吃着,味同嚼蜡,胃里一阵阵翻搅。但她吃得很快,很用力,仿佛吃下去的不是食物,是恨,是活下去的狠劲。
吃完,胃里被塞满了,却感觉更加空虚和冰冷。思凡和思柔很快蜷缩着睡去,或许是饿极了,或许是哭累了,睡梦里的小眉头依然紧紧皱着。
许柔柔吹熄了油灯,坐在冰冷的炕沿上,守着两个孩子。窗外风声凄厉。
断炊的第一夜,就这样熬了过去。用尊严,用健康,用母子间最后一点关于温饱的温情幻想,换来了苟延残喘的一刻。
她知道,这仅仅是开始。山上的草根和树皮,也支撑不了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