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母的悲恸还未被潮湿的冷风晾干,新的阴影便以更狰狞的姿态扑了上来。
许父倒下了。
就在许母“头七”刚过的那个清晨,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早早起来闷着头抽烟、或是扛起锄头去侍弄那几分薄田。许柔柔做好了一锅照得见人影的稀粥,去里屋唤他,才发现父亲蜷在冰冷的炕上,脸色灰败,嘴唇泛着不祥的青紫色,呼吸急促而微弱,喉咙里发出拉风箱似的嗬嗬声。
“爸?!”许柔柔手里的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热粥溅了一脚,她却浑然不觉,扑到炕边,手忙脚乱地去探父亲的额头,触手一片冰凉的冷汗。
许父勉强睁开眼,眼神涣散,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串模糊不清的气音,随即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身子佝偻得像只煮熟的虾米。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许柔柔,比母亲离世时更甚。母亲是油尽灯枯,她早有预料。可父亲……他是这个家里最后一座沉默的山,虽然寡言,虽然被生活压弯了脊梁,却始终在那里,是她潜意识里最后一点依靠。可现在,这座山也要塌了吗?
“思凡!快去喊李伯!”许柔柔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哭腔。思凡像受惊的兔子,猛地窜出门去。
村里的赤脚医生李伯被拖来了,把了脉,翻了眼皮,又听了心肺,最后只是沉重地摇头,对着面无人色的许柔柔低声道:“像是急症……气急攻心,加上原本就有的咳喘老底子,一起发作了……凶险得很。我开两副便宜的药先顶着,赶紧的,往镇上卫生院送吧,兴许……还能有救。”
“镇卫生院”四个字像重锤,砸得许柔柔眼前发黑。那意味着比玉佩当掉的更多的钱,意味着一个她根本无力承担的天文数字。
药煎上了,苦涩的气味混合着屋里尚未散尽的悲伤和霉味,令人窒息。许父吃了药,昏昏沉沉地睡去,呼吸依旧急促而艰难,仿佛每一次吸气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许柔柔守着父亲,看着他那张被病痛折磨得迅速脱相的脸,听着那可怕的呼吸声,只觉得天旋地转。母亲新坟的黄土还未干,父亲又倒下了。这个家,像是被命运的巨轮狠狠碾过,只剩下断壁残垣。
钱。又是钱。
这个字眼像恶鬼的狞笑,在她脑子里盘旋。上一次,她还能典当回忆。这一次呢?她还有什么可以拿去换?这个家里,除了四面漏风的墙和两张嗷嗷待哺的嘴,已经一无所有。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接一波地涌上来,几乎要将她溺毙。她甚至生出一种荒谬的冲动,想冲出去,对着这灰蒙蒙的老天嘶吼,问它到底还要怎样才肯罢休!
思凡和思柔缩在门边,不敢靠近,也不敢离开。他们看着炕上外公可怕的样子,看着母亲失魂落魄、仿佛随时会碎掉的模样,小小的脸上充满了超越年龄的恐惧和茫然。家,这个曾经虽然清贫却至少完整的地方,正在他们眼前以可怕的速度分崩离析。
“妈……”思凡小声地、颤抖地叫了一声。
许柔柔猛地回过神,看到两个孩子吓得煞白的小脸,看到他们眼中和自己如出一辙的惊恐。那眼神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她几近崩溃的疯狂。
她不能疯,不能倒。父亲倒下了,她就是最后那堵墙。如果她也垮了,她的孩子怎么办?让他们成为真正的孤儿吗?
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带着浓重的铁锈味,直冲肺管。她走到孩子面前,蹲下身,用力地将他们搂进怀里,手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
“别怕,”她的声音沙哑,却强行压住了所有的颤抖,“外公会好的……妈在呢。”
这话说得毫无底气,像是在安慰孩子,更像是在给自己下达一个不容置疑的命令。
她松开孩子,站起身,眼神里最后一点脆弱被一种近乎凶狠的坚毅取代。她开始翻箱倒柜,比上一次更加彻底,更加绝望。每一个陶罐,每一寸墙角,她都不放过,奢望着能遗漏下一枚铜板,一小块能换钱的银角子。
自然是一无所获。
最终,她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褪色打补丁的粗布衣服,磨得发亮的鞋……她苦笑了一下,这些,白送都没人要。
最后,她的视线定格在窗外。院子里那几只半大的鸡,是家里最后一点像样的活物,指望着它们下蛋换点油盐。还有墙角堆着的那点预备过冬的柴火……
她的眼神变得空洞而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