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世界正在被拆解。
这不是一个比喻。
当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意识中触碰那个血红色的『是』字时，一种无法言喻的剥离感，从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传来。
我的指尖最先开始变得透明，然后是手掌，手臂。
构成我身体的物质，那些细胞，那些骨骼，那些血液，都在一种温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下，分解成了最纯粹的粒子。它们化作一道道流光，像一场盛大的、逆向的流星雨，疯狂地涌入我怀里那个毫无生息的身体——张起灵的体内。
灵魂的感受更加直接。
我能感觉到我的记忆，我的情感，我作为『李闯』和『吴邪』两世为人的所有经历，都被从我的本源中抽离出来，像被碾碎的星辰，化作养料，去填补另一个灵魂中那些残缺的沟壑。
很疼。
但又有一种奇异的满足感。
我正在消失，但我也正在变得完整——在另一个人的生命里。
『杂音……祭品……』
那个由阴影构成的怪物，显然也感受到了这股能量的奔流。它那双猩红的眼睛里，贪婪压倒了愤怒。
它不再理会那些让它“痛苦”的记忆碎片，它看到了更美味的东西。
一份正在进行中的，由一个鲜活生命和灵魂构成的盛宴！
它咆哮着，那无声的嘶吼在我的精神世界里掀起巨浪，庞大的身躯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朝着我们直扑而来！
它的目标很明确，它要打断这场“献祭”，将这份即将完成的“祭品”据为己有！
我眼睁睁地看着它扑过来，却无能为力。我的身体已经虚化了大半，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做不到。
快一点……再快一点……
我在心中疯狂地呐喊着。
就在那怪物的利爪即将触碰到张起灵身体的瞬间，那股能量的洪流，终于完成了最后的灌注！
我怀里的身体，猛地一震。
然后，一双眼睛，睁开了。
我的意识，或者说我残存的灵魂，在那一刻，仿佛被那双眼睛吸了进去。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不再有迷茫，不再有淡漠，不再有那种看透世事后的空洞。
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沧桑，是沉淀了千百年的孤寂，是站在时间长河的尽头，回望来路的平静。
以及，在那平静之下，一股足以让天地为之变色的……霸气。
他醒了。
不，不是醒了。
是『归位』了。
我所有的记忆，我所知道的关于他的一切，那些被他遗忘的，被他抛弃的，被他深埋的过往，在这一刻，由我的灵魂作为桥梁，全部还给了他。
张家族长，张起灵。
他回来了。
面对怪物那志在必得的致命一击，他只是缓缓地，抬起了手。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没有气浪滔天的碰撞。
他的手掌，精准地挡在了那只由凝固血块组成的利爪前。
两者接触的瞬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但那怪物庞大的身躯，却像是撞上了一座无形的山岳，猛地一顿，然后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倒飞了出去！
“轰！”
怪物撞在远处的石壁上，发出一声巨响。
而张起灵，只是慢慢地，从我那已经近乎完全透明的怀抱中，站了起来。
他身上的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苍白的皮肤下，那暗淡的麒麟纹身，重新燃起了灼热的生命力，仿佛有岩浆在血管里流淌。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恢复如初的手掌，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脸上。
我的身体已经只剩下了一个模糊的轮廓。
我们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不，那不是视线。
那是灵魂与灵魂的对视。
“你……”
一个念头，从我的灵魂深处浮现。
“你都……想起来了？”
他没有回答。
但他眼中的平静，就是最好的答案。
他记得一切。
记得青铜门，记得家族的使命，记得那场内战，记得那个在油灯下为他缝补衣领的女人。
也记得我。
记得这个从一开始就行为古怪，却一次又一次，用尽所有力气想要把他从宿命中拉出来的……吴邪。
『亵渎……』
远处的怪物，挣扎着爬了起来。它猩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张起灵，里面充满了不解和暴怒。
『你……不是他……』
『乐章……被污染了……』
张起灵没有理会它。
他的目光，依然停留在我的灵魂上。
然后，一个声音，直接在我的意识里响起。
那不是通过空气传播的声音，而是灵魂的共鸣。
“为什么？”
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源自古老岁月的厚重。
“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笑了。
虽然我已经没有了可以做出“笑”这个表情的脸。
“因为……故事得有人讲，也得有人听。”我的念头回应道，“你的故事太长，太苦了，总得有个人，从头到尾，帮你记着。”
“我死了，但我的‘传说度’还在。胖子会醒过来，他会把这里发生的一切讲出去。到时候，所有人都会知道，曾经有一个叫张起灵的人，为了守护这个世界，到底付出了什么。”
“你的故事，不会再被遗忘了。”
张起灵沉默了。
他眼中的平静，出现了一丝波动。
那是一种我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
有释然，有悲伤，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你的故事呢？”他又问。
“我的故事？”我愣了一下，随即“笑”得更开心了，“我的故事，就是你的故事啊。从我决定走进这个局开始，我们的命运，不就绑在一起了吗？”
“现在，我把我的命，给你了。接下来，就该你……带着我的那一份，好好地活下去了。”
“去看看这个你守护了一辈子的世界，去吃胖子做的饭，去西湖边晒晒太阳……别再一个人，守着那扇破门了。”
我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
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
“小哥……”我用尽最后的力量，传递出最后一个念头，“对不起，把你一个人留下了。”
“还有……替我……跟胖子说一声……”
“铁三角，永不散……”
我的灵魂，终于开始彻底消散。
眼前的世界，变成了一片旋转的光影。
但在那光影的尽头，我“听”到了他的回答。
“吴邪。”
他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种我能理解的情绪。
那不是承诺，也不是感谢。
那是一种……宣告。
“看着。”
“我不会让你白白消失。”
“这个世界，欠你的，欠我的，我会一笔一笔，全部拿回来。”
轰！
一股金色的火焰，从他身上冲天而起！
黑金古刀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他手中，刀身上，同样燃烧着熊熊的烈焰。
那不是普通的火焰，那是由最精纯的麒麟血脉催动到极致，所产生的，足以焚烧“规则”的业火！
我的视角，在那一刻，被拉到了一个很高的地方。
我像一个脱离了身体的旁观者，俯瞰着这场不属于人间的战斗。
我看到张起灵动了。
他没有用任何花哨的招式，只是简单的一步踏出，人就已经出现在了怪物的面前。
一刀，直劈而下。
『杂音！去死！』
怪物咆哮着，无数由阴影和血块组成的触手，从四面八方涌向张起灵，要将他撕成碎片。
但那些触手，在靠近黑金古刀三尺之内时，便纷纷自燃，化为青烟。
金色的刀锋，势不可挡地，劈开了怪物的身体。
没有鲜血，没有惨叫。
怪物的身体被一分为二，但那切口处，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东西，只有扭曲的阴影在蠕动。
下一秒，被分开的两半身体，又重新合拢在了一起。
它是不死的。
它是规则的化身。
物理攻击，对它无效。
我心中一沉。
但张起灵的脸上，却没有任何意外。
他手腕一翻，黑金古刀横在胸前，另一只手，并起食指和中指，点在了自己的眉心。
他的口中，开始念诵起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古老而拗口的音节。
那不是任何一种已知的语言。
那声音仿佛来自时间的源头，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一种言出法随的力量。
随着他的念诵，他胸口的麒麟纹身，亮得刺眼。
一头由金色光芒组成的麒麟虚影，从他的背后浮现，仰天发出一声无声的咆哮！
整个地下空间，都在这咆哮声中剧烈地颤抖。
那怪物猩红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了名为“恐惧”的情绪。
它想要逃跑，想要退回那道石缝深处。
但已经晚了。
“敕！”
张起灵口中吐出最后一个音节。
他背后的麒麟虚影，猛地向前一扑，融入了黑金古刀之中。
原本燃烧着金色火焰的刀身，在一瞬间，所有的光芒都内敛了进去，变得漆黑如墨，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
张起灵的身影，消失了。
再次出现时，他已经站在了怪物的身后。
他维持着挥刀的姿势，缓缓地，将黑金古刀收回了刀鞘。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烟火气。
而那个怪物，则僵在了原地。
一秒。
两秒。
三秒。
“咔嚓……”
一声轻微的碎裂声响起。
一道细微的裂痕，出现在了怪物的眉心。
紧接着，那裂痕如同蛛网般，瞬间蔓延到了它的全身。
它那由阴影构成的身体，寸寸碎裂，化作了最原始的黑气，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拉扯回了它出来的那道石缝之中。
石缝深处，传来一阵阵不甘的，无声的嘶吼。
但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战斗，结束了。
我的意识，也终于到了极限。
在最后的黑暗将我吞噬之前，我看到张起灵的身体晃了晃，他抬起自己的左臂，那条手臂上，布满了和怪物身上一样的，蛛网般的裂痕。
以伤换伤。
不，是以一条手臂暂时被“规则”重创为代价，换取了对怪物的彻底封印。
十分钟的时间，快到了。
他身上的金色光芒，开始飞速地衰退。
刚刚愈合的伤口，重新崩裂开来。
他踉跄着，一步一步，走到了我那具已经失去所有生命气息的“躯壳”前。
他蹲下身，沉默地看着那张属于“吴邪”的，再也不会睁开眼睛的脸。
他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我看不懂。
也再也没有机会看懂了。
再见了，小哥。
再见了，胖子。
再见了……这个世界。
我的意识，彻底沉入了黑暗。
……
不知过了多久。
在这片死寂的地下空间里。
张起灵依旧维持着蹲着的姿势，一动不动。
他身上的力量已经完全退去，变回了那个重伤濒死的状态，甚至因为强行催动力量，伤势比之前更重。
但他只是看着吴邪的“尸体”，眼神空洞。
忽然，不远处，一声微弱的呻吟响起。
“呃……疼……疼死胖爷我了……”
王胖子那庞大的身躯，动了一下。
他的一根手指，艰难地，抽搐了一下。
张起灵缓缓地抬起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然后，他又低下头，看着眼前这张安静的脸。
他伸出手，轻轻地，拂去了吴邪脸颊上的一点灰尘。
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用一种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道。
“我等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