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造型奇特的手枪，枪口黝黑，像一只沉默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王胖子因痛苦而扭曲的头颅。
阿宁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吴邪，看来你需要帮助。』
这句话不是疑问，而是陈述。一个胜券在握者，对一个走投无路者的陈述。
吴邪的目光从那冰冷的枪口，缓缓移到了阿宁的脸上。这个女人，无论在西沙海底，还是在蛇沼鬼城，永远都是这副模样。冷静，精准，为了目标可以舍弃一切，包括她自己，也包括别人的性命。
她的身后，几名同样装束的雇佣兵迅速散开，堵死了所有可能的退路。他们动作划一，眼神锐利，显然是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精锐。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火药和血腥混合的紧张气味。
『小邪！』
解雨臣的声音从身侧传来，他不知何时已经移动了半步，将吴邪大半个身子护在了后面。他没有看阿宁，一双桃花眼死死盯着那几个散开的雇佣兵，声音压得极低：『别冲动，她在诈你。』
吴邪没有回应。
他知道解雨臣说得对，却也知道解雨臣说得不对。
阿宁或许是在诈他，但那把枪不是。只要她扣下扳机，胖子的脑袋就会像个烂西瓜一样爆开。这一点，吴邪毫不怀疑。
『告诉我，那些鬼东西，那些『聆听者』，究竟是什么。』阿宁的声音里多了一丝不耐，『我的耐心有限。你每浪费一秒，你这位朋友大脑里被侵蚀的部分就多一分。』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个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弧度。
『当然，我也可以帮你。我的人有最先进的神经抑制剂，一针下去，保证他比婴儿还安静。只不过，副作用嘛……可能会让他永远记不起自己是谁。吴邪，你希望他变成一个只会流口水的胖子吗？』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精准地扎在吴邪最脆弱的地方。
『啊……滚……滚出我的脑子！』
王胖子痛苦的嘶吼为阿宁的话语增添了最真实、最残忍的注脚。他用头撞击着地面，发出沉闷的『砰砰』声，那片被他肩膀碰触过的皮肤下，黑色的乱码符号逸散得更加迅速，带着一种不祥的诡异感。
吴邪的拳头，在身侧悄然握紧，指甲深深地陷入了掌心。
他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
把关于系统，关于『故事』，关于『情感锚点』的一切都说出来？不，不行。那不仅是泄露自己的底牌，更是将这个世界的真相暴露在这些亡命之徒面前，后果不堪设想。
跟她硬拼？更不可能。对方全副武装，训练有素，自己这边只有解雨臣和几个伙计，胖子现在又这个样子，动起手来，自己这边没有半分胜算。
怎么办？
到底该怎么办？
吴邪的目光再次落回王胖子身上，看着他痛苦挣扎的样子，看着他额头暴起的青筋，听着他那不似人声的嘶吼。
那些曾经的画面，一幕幕在眼前闪过。
七星鲁王宫里，他挡在自己身前，大喊着『小天真，快跑』。
西沙海底，他把最后的氧气瓶推给自己。
秦岭神树下，他背着虚弱的自己，一步一个血印。
这个平日里嘻嘻哈哈，满嘴跑火车，贪财又好色的胖子，却一次又一次，用他那肥硕的身躯，为自己撑起了一片天。
他是王胖子。
是自己的兄弟。
是过命的交情。
吴邪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吐出来时，眼中的慌乱和挣扎已经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阿宁都感到有些陌生的平静。
『阿宁。』
吴邪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房间。
『你想要秘密，对吗？』
阿宁的眼睛微微眯起，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他继续。
『好，我给你。』吴邪点了点头，『但在那之前，我想先做完一件事。』
『你没有资格跟我谈条件。』阿宁冷冷地打断他。
『不，我有。』吴邪的目光迎着阿宁的枪口，没有丝毫退缩，『因为你要的秘密，只有我知道。而我要做的事，关乎他的命。你觉得，是你手里的枪快，还是我毁掉自己脑子里所有信息快？』
阿宁的眼神骤然变冷。
她从吴邪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她很熟悉的东西——疯狂。一种不计后果，玉石俱焚的疯狂。
这个天真，似乎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
两人对视了足足有十几秒，房间里的空气几乎要凝结成冰。
最终，是阿宁先移开了视线。
『你想做什么？』
吴邪没有回答她，而是将目光转向了地上痛苦翻滚的王胖子。
他的眼神变得柔和起来。
『胖子，还记得西沙吗？』
他的声音不大，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盖过了胖子痛苦的呻吟。
『那片海，真他娘的黑啊。』
吴邪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他的语速不快，像是在回忆一件很久远，却又刻骨铭心的事情。
『咱们坐着那艘破船，被卷进了鬼船的船队里。当时你还吹牛，说你王胖子下过的斗比我吃过的盐都多，区区一个海底墓，洒洒水啦。』
『结果呢？刚下去没多久，你就差点被那群海猴子拖走。要不是小哥反应快，你现在估计已经成了那些猴子的压寨夫人了。』
他说着，嘴角甚至带上了一丝笑意。
这诡异的一幕，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解雨臣一脸错愕地看着吴邪，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阿宁和她的手下们，更是眉头紧锁。他们荷枪实弹，气氛紧张到极点，结果吴邪却在这里讲起了故事？
这是什么操作？被吓傻了？还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只有阿宁，她敏锐地察觉到，当吴邪开始讲述时，地上王胖子挣扎的幅度，似乎……变小了一点。
吴邪没有理会任何人的反应，他的世界里，此刻仿佛只剩下了他和胖子。
『后来，我们进了沉船的墓室。那地方，到处都是头发，黑色的头发，从墙壁里，从天花板上，从地板缝里长出来，跟活的一样。』
『我当时吓坏了，腿都软了。是你，一巴掌拍在我后脑勺上，骂我，『天真，怕个球！有胖爷在，什么妖魔鬼怪敢动你一根汗毛？
吴邪的声音微微有些沙哑，他清晰地记得当时的每一个细节。
记得胖子手掌的温度，记得他说话时唾沫星子喷在自己脸上的感觉，记得他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嚣张模样。
『然后，我们就碰到了禁婆。』
说到这三个字，吴邪的声音沉了下去。
连阿宁的呼吸，都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作为那场事件的亲历者，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东西有多么恐怖。
『那玩意儿，根本就不是人。一张惨白的脸，藏在浓密的黑发里。它的头发，就是它的武器，它的手脚，它的命。』
『我被那东西的头发缠住了脚，一下子就被拖进了水里。那水，又冷又黑，我什么都看不见，只感觉有无数滑腻腻的东西缠着我，要把我拖进一个没有底的洞里。』
『我以为我死定了。』
吴邪的眼神有些飘忽，似乎又回到了那个令人窒息的黑暗瞬间。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一只手，一只又肥又厚的大手，死死地抓住了我。』
『是你的手，胖子。』
吴邪的目光，牢牢地锁定在王胖子的脸上。
『你也被头发缠住了，半个身子都被拖进了墙上的洞里。你冲我喊，『天真，你他娘的别放手！
『我记得，我当时也冲你喊，『胖子，你撒手！你先走！
『你当时是怎么说的？』
吴邪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颤抖的质问。
『你骂我，你骂我『放你娘的屁！』，你说，『胖爷我这辈子，就没丢下过兄弟！要死，咱们死一块儿！
『轰！』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王胖子的脑海里炸响。
他那痛苦的嘶吼，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剧烈的颤抖。他抱着头，身体蜷缩成一团，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困兽般的低鸣。
一丝丝，一缕缕的黑气，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他身上的毛孔中疯狂地逸散出来！
那些黑气在空中扭曲、盘旋，最后消散不见，仿佛从未存在过。
有效！
吴邪的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
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这些被污染的『聆听者』，它们或许能扭曲人的认知，篡改人的记忆，但它们篡改不了那些刻在骨子里，融在血液里的情感！
那是属于王胖子和吴邪之间，独一无二的，过命的交情！
『阿宁小姐，你看。』
解雨臣的声音突然响起，他看了一眼吴邪，又看了一眼阿宁，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现在，你还觉得，他没有资格跟你谈条件吗？』
阿宁没有说话。
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吴邪，那眼神，不再是单纯的审视和威胁。
那是一种混杂着惊异、贪婪、以及一丝……恐惧的复杂光芒。
她看到了什么？
她看到了一个男人，在被枪指着头的情况下，没有求饶，没有屈服，而是用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方式，在进行着一场匪夷所思的『战斗』。
他的武器，不是刀，不是枪。
是语言。
是故事。
是记忆。
更让她感到心惊的是，她发现，随着吴邪的讲述，门外那些蠢蠢欲动的气息，那些属于『聆听者』的窥伺感，竟然也变得迟滞和混乱起来。
就好像……吴邪的故事，不仅在唤醒王胖子，同时也在干扰着那些怪物！
这个发现，让阿宁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她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错误。
她一直以为，吴邪身上最大的秘密，是关于那些怪物的『情报』。
现在她才明白，吴邪本人，他这种『讲故事』的能力，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珍贵，也最可怕的宝藏！
『后来呢？』
阿宁突然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吴邪看了她一眼，没有理会，他的注意力，始终都在胖子身上。
『后来，小哥来了。』
吴邪继续讲着，声音恢复了平稳。
『他用他的血，逼退了那些头发。我们三个，背靠着背，被无数的禁婆包围。我记得我当时问你，『胖子，怕吗？
『你说，『怕个鸟！能跟小哥和天真你死在一起，胖爷我这辈子，值了！
『你说，『等到了下面，咱仨也别分开。你，负责出脑子；小哥，负责动手；胖爷我，负责……负责给咱俩收尸！
说到最后一句，吴邪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一下，眼角却有些湿润。
『啊——！』
王胖子猛地抬起头，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
这声咆哮，不再是之前的痛苦和混乱，而是充满了愤怒和不甘。
他双眼赤红，布满了血丝，但那混沌的眼神深处，却亮起了一点微弱的，属于王凯旋的光。
他死死地盯着吴邪，喉咙里挤出几个含混不清，却又无比用力的字眼。
『……天……真……』
他的嘴唇在哆嗦，似乎想说什么。
『……快……跑……』
说完这两个字，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头一歪，重重地倒在了地上，昏了过去。
但吴邪看到，他肩膀上那些黑色的乱码，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
房间里，陷入了一片短暂的寂静。
吴邪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整个后背都已经被冷汗浸透。他腿一软，差点也跟着坐到地上去，幸好被身后的解雨臣一把扶住。
『漂亮。』解雨臣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语气里满是赞叹。
吴邪苦笑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话。
『啪、啪、啪。』
清脆的鼓掌声响起。
阿宁放下了手里的枪，轻轻地拍着手，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微笑。
『很精彩的故事，吴邪。』
她看着吴邪，眼神亮得惊人。
『比我想象的，更有价值。』
她缓缓地走向吴邪，她的手下们也随之逼近。
解雨臣立刻将吴邪护在身后，手中的软剑发出一声轻吟。
『阿宁小姐，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阿宁停下脚步，距离他们只有三四米远，她摊了摊手，『我改主意了。』
她的目光越过解雨臣，直直地射向吴邪。
『我对那些怪物的秘密，不感兴趣了。』
她舔了舔嘴唇，那眼神，像一头发现了绝世猎物的母豹。
『我要你这个人，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