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衣间的门在背后合拢，商场里循环播放的流行歌曲像被掐断，只剩模糊的节拍从缝里渗进来。头顶的灯管射下冷调白光，将这个小角落填满。
夜溪背对着那面巨大的落地镜，手指有些笨拙地勾住卫衣领口的系带，轻轻一拉。
卫衣从肩上退下去，布料擦过锁骨，带着一点钝感。她把衣服攥在手里，又放开，像怕自己把它弄皱。衣服堆到脚边，皮肤暴露在冷空气中，她本能地抱住双臂，直到冰意顺着指缝爬上来，才回过神。
她拿起挂钩上那条白色的连衣裙，指尖传来的触感柔软顺滑。
穿上的过程比夜溪预想中的要顺利。裙子像一片轻盈的云，顺着身体线条滑落，腰际传来恰到好处的收束感，裙摆自然垂下，长度刚好在膝盖上方。
夜溪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转过身，面向那面镜子。
镜子里出现了一个穿白裙的少女。那是她，又不像她。常年不见阳光的皮肤呈现出近乎病态的苍白，过分瘦削的身材让锁骨的轮廓清晰凸显，在领口下方形成两道伶仃的弧线。
那头一直被兜帽严密笼罩的银发，此刻毫无拘束地披散下来，像一匹失去了控制的银色瀑布，顺着单薄的肩膀流淌。
白裙与银发相互映衬，整个人仿佛被灯光推到了舞台中央，让她感到有些不真实。
“啵。”
类似水泡破裂的声响，毫无征兆地在夜溪身旁炸开。
试衣间的白光被辉煌的金色取代。墙壁向后退去，脚下冰凉的复合地板变成了光可鉴人的深色大理石，清晰地倒映着头顶上方巨大水晶吊灯那刺眼的光影。
周围响起经过精心修饰的嘈杂人声。无数模糊的身影在周围晃动，夹杂着酒杯轻碰的清脆声响和压低的笑语。
那个“她”，正站在这巨大宫廷宴会厅的中央。看起来只有十岁左右，身上穿着一件比现在这条朴素白裙华丽无数倍的正式宫廷礼服。
厚重的丝绸缎面，繁复的蕾丝花边，裙摆被内置的裙撑夸张地撑开，像一朵盛放到极致的花。上面缀着的细小宝石在灯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看看我们的小公主。”一个威严却不失温和的男声在头顶上方响起，声音像是透过一层水传来，有些模糊，“今天真是美极了。”
“是啊，这件礼服真衬她的发色。”另一个温柔的女声紧接着附和，一只温暖的手掌轻轻落在她的头顶，带着怜爱抚摸着她的银发。
在记忆的惯性里，她似乎应该感到雀跃，应该小心翼翼地提起过重的裙摆，行一个标准的屈膝礼，然后仰起脸，露出符合期待的甜美笑容。
可夜溪看见她的背脊是硬的。肩像被线拉住，连呼吸都不敢重。
而在另一边，在视野边缘的阴影里，站着一个比她稍高一些的轮廓，同样穿着精致的礼服，却像一抹影子，不被任何人关注，安静地停留在光环之外。
那是谁？
夜溪想看清那是谁，小女孩也想。但她的脖颈像被固定住，只能僵硬地迎接众人的目光。赞美像一道道锁链缠上身，金碧辉煌的厅堂反倒成了精致的牢笼。
“不......”夜溪从喉咙里挤出一声细微的呜咽，猛地摇头，银发乱飞。
金色的宫廷、喧闹的宴会、沉重的礼服......所有景象如同被打碎的琉璃般崩塌。
“啵。”
那声泡沫破碎的轻响再次浮现，将她粗暴地拽回现实。眼前依旧是试衣间，镜子里依旧是那个穿着白裙的少女。
刚才那是什么？她急促地呼吸着，胸口剧烈起伏。
她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那个突然冒出的画面，比现实的苍白更让她恐慌。她只想立刻脱掉这身裙子，重新钻进那件卫衣里，把自己藏起来。
可是......她答应了洛川。要帮他看看尺码，给洛汐做参考。
没事的......只是看一下效果......很快就好......
夜溪用力咬住下唇，细微的痛感让混乱的思绪清晰了一瞬。她冰凉的指尖搭上了冰冷的金属门把手。那真实的触感让她稍微安定。
她在门前站立了许久，内心挣扎着，手指在光滑的把手上几次收紧又松开。
最终，她像是下定了决心，眼睫垂下，覆盖住眼底翻涌的情绪，然后轻轻转动了门把手。
“咔哒。”
门锁弹开的声响让一直靠在货架旁出神的洛川抬起头。他眼里还残留着未散的阴霾，直到试衣间的门被缓缓推开一道缝隙。
一道白色的身影，带着些许迟疑，从门后的阴影里挪了出来。
洛川的呼吸，在看清那道身影的瞬间，漏跳了一拍。
夜溪站在那儿，穿着白色连衣裙。
白裙完美勾勒出夜溪纤细的线条。只是她实在太瘦了，裙子的腰身处仍有些空余，但这并未削减美感，反而增添了一种迎风欲折的精致。
她微微低垂着头，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小小的扇形阴影。双手紧张地交握在身前，纤细的手指互相绞紧，透露出内心的无措。
她就那样安静地站在试衣间门口，身后是深色的门板，仿佛一幅被精心描绘的肖像画。
洛川脑中盘旋的阴郁被冲散。一种他从未在夜溪身上见过的明亮感，短暂地驱散了他心头的沉闷。以至于忘记了接下来该干什么，只是怔怔地看着。
那道停留在夜溪身上久久没有移开的注视，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下意识地想要藏起来，手迅速伸向脑后，想要抓住兜帽。但指尖只捞到一片微凉的发丝。她动作一僵，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件卫衣并不在身上。
她猛地低下头，双手下意识地抓住裙摆两侧，用力向下拉扯。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向后缩，脚跟已经抵住了试衣间的门槛。
“果然......还是很奇怪，对吧？”她的声音哽咽，冰蓝色的眼眸里迅速蒙上一层湿润的水光，自我厌弃的情绪再次上涌心头。
“对不起......我......我马上换掉......”她说着，已经半转过身，手扶住门框，就要躲回那片阴影里。
“天呐！”就在这时，导购小姐快步上前，在距离夜溪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住，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惊艳。
“小妹妹，这衣服穿在你身上真是太合适了！”导购小姐的声音里充满了真诚的赞叹，目光在夜溪身上流连，“你就像从童话里走出来的公主一样，太好看了！真的，我在这里工作这么久，很少见到能把这件裙子穿出这种味道的客人！”
“公主”两个字像一把钥匙，猛地插进记忆的锁孔，夜溪仿佛又听到了那模糊的赞美和酒杯的碰撞声，一阵眩晕袭来，让她整个人都僵住了，准备逃离的动作停在半途，有些茫然地转过头，望向导购小姐。
公主？好看？
在她的认知里，自己是需要隐藏起来的“异类”，是别人口中的怪物。从未有人......用这样美好的词语来形容过她。
她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洛川，像在等他否认。
而导购小姐的话语也像一盆冷水，浇醒了失神中的洛川。他看着夜溪那双氤氲着水汽安的眼睛，心脏像是被轻轻揪了一下。
他驱散那点因瞬间失态而产生的尴尬，向前迈了一小步，在夜溪面前站定：“不奇怪，一点也不。”
他的目光直视着她闪烁不定的眼睛：“很好看。真的......非常合适。”
他停顿了一下，那句排练好的“很适合洛汐”在舌尖转了一圈，最终还是被咽了回去，遵循了此刻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很适合你。”
夜溪望着洛川，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热，连耳尖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粉色。
她飞快地垂下眼帘，避开洛川的视线，盯着地板：“......嗯。”
洛川看着她这副恨不得把自己缩起来的模样，一直压在胸口的巨石，似乎也被眼前这抹清澈的亮色撬开了一丝缝隙。
他的视线向下移动，落在了她的脚上。那双洗得发旧的运动鞋，鞋边已经磨损泛白，松垮的鞋带无力地耷拉着，与身上这件带着仙气的白裙子形成了扎眼的对比。
“裙子尺码看来没问题......”洛川为了掩饰自己方才的失神，状似随意地移开目光，扫向一旁的鞋架，用商量的口吻说道，“那......再顺便帮个忙，试试鞋子？总得看看搭配起来整体效果怎么样，对吧？”
夜溪此刻脑子里依旧有些乱。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是凭着本能，顺从地点了点头。
洛川立刻看向导购小姐，递过一个眼神。
导购小姐心领神会：“有的有的！我们刚到了一批新款，有双白色的软皮短靴，搭这条裙子绝对是点睛之笔！”她说着便走向鞋区，捧着一个打开的鞋盒走了回来。
盒子里躺着一双白色的平底短靴。皮质看起来柔软细腻，靴筒高度刚好包裹住脚踝，侧面装饰着一个简洁的银色方形搭扣，整体设计清爽又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精致。
导购小姐体贴地搬来了试鞋用的矮凳。夜溪顺从地坐下，蜷起腿，有些迟疑地脱下了那双旧运动鞋，露出里面穿着棉袜的脚。袜跟处甚至有一个不易察觉的毛球。她难为情地蜷缩起脚趾，试图将它们藏起来。
洛川非常自然地蹲下身，从导购小姐手中接过一只鞋子，利落地解开鞋带，然后伸手，轻轻握住了她纤细的脚踝。
掌心的温度透过袜子传来，夜溪下意识想缩回。
“别动。”洛川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手中的鞋子：“帮你试试，别扭。”
夜溪身体发紧，耳根更热，却没有再缩。
洛川的动作算不上娴熟，却足够耐心。夜溪僵直着身体，感受着他温热的手指隔着薄薄的棉袜传来的温度，任由他托着自己的脚踝，小心地将脚送入那双崭新的靴子里，然后仔细地调整鞋舌，将鞋带重新系好，打了一个牢固的结。
当他为她穿好两只靴子，扶着她重新站定时。夜溪有些怯怯地，再次望向墙边的落地镜。
镜中的少女，身着合体的白裙，脚踏精致的白靴。银发流泻，与纯净的白色相互呼应。如果不去看她那双依旧盛满了怯懦的眼睛，她看起来就真的像是一个从未沾染尘埃的小公主。
“太完美了！”导购小姐在一旁由衷地赞叹，轻轻拍了下手，“这整套搭配起来，效果真的超乎想象！”
洛川也站起身，后退半步，目光认真地上下打量了一番，从发梢到鞋尖。他眼底掠过一丝满意的神色，轻轻颔首。
“好，就这套吧。”他转向导购小姐，语气干脆，“麻烦帮我们包起来。”
夜溪闻言，猛地抬起头，冰蓝色的眼睛里写满了错愕。
“啊？”她有些反应不过来，小声提醒，“可是......不是......给洛汐试的吗？”
洛川面不改色，流畅地接上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是啊。但你穿着这么合身，她穿肯定也差不多。懒得再花时间挑了，就直接买这套吧。”
他说着，已经非常自然地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卡片，递给了笑容满面的导购小姐。
刷卡，签字，将裙子和靴子分别装入防尘袋，再放进纸袋里。
等到夜溪终于从一种懵懂的状态中稍稍回过神，她已经换回了自己那身旧卫衣和牛仔裤，而洛川的手里，则多了一个看起来质感很好的纸袋。
尽管洛川口口声声说是买给洛汐的，但夜溪看着那个纸袋，心里总萦绕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感觉。
她默默地跟在洛川身后，走出了这家店铺。外面商场通道里的人流依旧熙攘，各种声音和视线混杂在一起。但或许是因为试衣间里那短暂却强烈的记忆冲击，或许是因为洛川的那句“不奇怪”，又或许是因为导购小姐那毫不吝啬的赞美......她忽然觉得，那些原本让她想要立刻逃离的压力，似乎减轻了那么一点点。
洛川走在她侧前方半步的位置，不算特别宽阔的背影却恰到好处地为她挡住了大部分迎面而来的人潮。他手里提着那个纸袋，步伐却似乎比来时显得轻快了一些，连带着他周身那种沉郁的气息也淡去了不少。
“逛了这么久，消耗不小。”他没有回头，声音随着商场里的背景音乐飘过来，“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接下来我请你吃饭，总不能再拒绝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