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洁起初还以为是格桑花夜里守羊太累,特意去隔壁牧民家借了条有经验的狗来帮忙守夜,想让格桑花歇几天。可得了空闲的格桑花,依旧对小狗崽熟视无睹,连闻都懒得闻一下。袁洁无奈地叹了口气,笑着摇摇头:“真是秉性难移,连狗都一样啊!”
人对幼小的生灵总忍不住心软怜爱,不管是小鸡小羊,还是小猫小狗。袁洁给小狗崽取名“花骨朵”,看着圆滚滚的花骨朵在格桑花庞大的身躯上笨拙地“翻山越岭”——从后背爬到脖子,再顺着腿滑下来,袁洁常常被逗得前仰后合,笑得肚子都疼。格桑花偶尔被扰得烦了,也只是懒懒地扭头,丢过去一个冷冰冰的眼神,像是在警告 “再闹我就不客气了”。
可花骨朵压根没看懂,反而变本加厉地扑到它背上,装模作样地啃着它的毛,喉咙里还发出奶声奶气的“呜呜”声,仿佛自己多厉害似的。格桑花厌烦地把头埋进草堆里,继续补它的觉——仿佛这辈子都欠下了还不完的瞌睡债。花骨朵还以为自己的“威势”震慑住了大个子,得意洋洋地在它背上撒欢儿,叫唤得更欢了。格桑花却早已闭着眼“入定”,把它的吵闹当成了耳旁风。
日子一天天过,袁洁对花骨朵的喜爱不知不觉越来越深。有一次花骨朵着了凉,又拉又吐,袁洁急得团团转,从大队卫生室借来药,小心翼翼地喂给它,夜里还把它裹进自己的被窝里捂汗。这小家伙也争气,第二天就活蹦乱跳的,就是半夜不小心尿了炕,把袁洁的褥子弄湿了一大片。
对于主人明显偏向新伙伴的宠爱,格桑花似乎有所察觉,又好像浑然不觉——它依旧每天趴在角落晒太阳,陪袁洁放羊,对谁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疏离。
直到花骨朵一天天长大,身形快赶上格桑花时,格桑花才终于正眼瞧它了。慢慢地,草原上多了道常见的风景:起伏的草甸间,散漫的羊群旁,甚至悠闲的马群边,总能看见两条狗追逐嬉闹的身影,一会儿你追我赶,一会儿滚在草地上打闹,舌头伸得老长,还发出只有它们自己才懂的呼噜声。
那段日子,是格桑花这辈子最鲜亮、最快乐的时光。它身上那层冷漠老成的硬壳,像是被阳光融化了,脸上总透着股傻乎乎的笑意,跑起来的动作也不再迟缓,轻快得像阵风。袁洁看着它这副模样,心里比自己开心还高兴——她以为格桑花终于摆脱了过去的悲伤,能好好过日子了。
可谁也没料到,花骨朵还没满周岁,一场突如其来的犬瘟热就席卷了附近的牧民家。花骨朵先是没精神,后来开始上吐下泻,病情急转直下。袁洁心急火燎地骑着马去十几里外请兽医,等她带着兽医赶回来时,花骨朵已经静静地躺在地上,小眼睛闭得紧紧的,再也没睁开。
一旁的格桑花焦躁地绕着花骨朵转圈,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声,像在哭,又像在呼唤,那声音听得袁洁心都碎了。她强忍着眼眶里的泪水,把不肯离开的格桑花抱到一边,兽医给花骨朵打了强心剂,可终究回天乏术。
袁洁亲手在羊圈后面的山坡上挖了个坑,把花骨朵埋了。从那以后,格桑花眼里的光彻底灭了,它又变回了从前那个沉默冰冷的样子,甚至比以前更阴沉——不再晒太阳,不再跟着去放羊,只是蜷在小窝里,连饭都吃得少了。
袁洁看得清清楚楚,失去花骨朵的格桑花,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生气,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天天衰老下去。
暮冬的草原,风里总裹着股晒干的羊粪味,袁洁坐在刚割过的芨芨草垛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磨出毛边的劳动布裤腿。自从去年从哈尔滨来八里梦牧场插队,她就像株被风刮来的格桑花,好不容易在这苍茫天地间扎了根,却偏偏遇上了刘忠华。
这小子是三个月前从邻队调过来的,听说以前在青年点管过食堂,蒸馒头的手艺能让整个公社的知青都眼馋。可袁洁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就像她养的那只也叫格桑花的土狗,每次看到天边堆起乌云,都会焦躁地扒着羊圈门。她私下里跟自己说,她就是那只警惕的狗,刘忠华就是朵看着娇艳的花骨朵——草原上的天气说变就变,哪有什么永久的好光景?
这种心思她从没跟人提过。上次跟同屋的知青王芳说漏嘴,说自己怕跟刘忠华走太近影响返城,结果王芳转头就跟队长打了招呼,让她多去跟牧民学放马,少跟男知青扎堆。现在好了,全队就她一个女知青管着两百多只羊,每天天不亮就得跟着星星去巡圈,晚上披着月光才能回来。
这会儿夕阳正把天空染成熔金,袁洁和刘忠华并肩躺在高坡上,草叶的清香混着他身上淡淡的胰子味飘过来。刘忠华手里攥着根狗尾巴草,正有一下没一下地逗着趴在旁边的格桑花。这狗是袁洁去年冬天从雪地里捡回来的,当时才巴掌大,现在已经长成半大的狗了,黄棕色的短毛油光水滑,耳朵尖总竖着,警惕得很。
“你说咱们今年冬天能不能吃上白面馒头?” 刘忠华突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他昨天去大队部领口粮,看到会计手里的报表,说今年牧场的粮食收成比去年好,说不定能多分点细粮。
袁洁还没来得及接话,坡下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惊叫,像把剪刀划破了草原的宁静。两人同时坐起身,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一匹枣红色的小马驹正发疯似的往前冲,四蹄踏在冻得硬邦邦的土地上,发出“咚咚”的闷响,扬起的尘土裹着枯草,在夕阳下像团黄雾。
“不好!是惊马!它要冲进羊群了!”袁洁失声叫起来,心脏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管的羊群就在前面的洼地,这时候正是羊回圈的时间,要是被惊马冲散了,丢一只羊都够她写三份检讨的。
话音刚落,羊群里突然窜出个黄棕色的身影,是格桑花!它像支离弦的箭,一下子冲到羊群最外围,对着狂奔而来的惊马龇着牙狂吠。那叫声里满是威慑,尾巴绷得笔直,前爪在地上刨着土,连背上的毛都竖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