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的天平在他心里晃来晃去。袁洁“偷”的公粮,现在是续命的热汤;老王“私吞”的火柴,差点把他们推向死亡;自己“偷”的馒头,现在能救命。他望着馒头掰开后腾起的热气,恍惚间好像看到了生产队粮仓门前的功德榜——他的名字后面跟着十二颗红星,每颗都代表着交足公粮的荣誉。可现在,却是这些“不光彩”的东西在救他的命。
冷风突然变急了,火星像萤火虫似的逆风飞着,转瞬就灭了。刘忠华盯着那些光点,突然想起批斗会上焚烧“禁书”的火堆——当时《本草纲目》的残页像灰蝶似的飞起来,公社书记在晒谷场上喊:“旧社会的毒草,烧得越干净越好!”可现在,他多希望能记得书里治疗冻疮的方子,哪怕就一味草药的名字,也能让袁洁少受点罪。
“咳咳……”袁洁的咳嗽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突然想起《赤脚医生手册》里的话:人体在零下环境里的热量消耗,是常温下的四倍。这个数字此刻变得特别实在——相当于要多劈两捆芦苇,多走五里雪路,才能补回消耗的能量。他没多想,把烤得金黄酥脆的馒头掰成了两份,大的那块轻轻推到袁洁面前:“快趁热吃,多吃点,恢复体力。”
夜风卷着雪沫掠过火堆,带起一圈圈旋转的火星。火舌舔着荆棘条,带刺的枝条燃烧时发出细密的“噼啪”声。刘忠华咬了一口馒头,外皮酥脆,里面软乎乎的,还带着甜味;喝一口温热的地瓜糊,暖意从喉咙一直滑到肚子里。他望着跳动的火光,听着柴火燃烧的声音,感受着身上慢慢回升的温度,心里突然特别清楚——还是活着好,活着才有希望,才有机会等到救援,等到回家的那天。
最后一抱荆棘投入火堆时,爆裂的树脂在昏暗里绽开金色的星火,像撒了把碎金子,在风雪中格外亮眼。刘忠华抖开烘干的棉袄,带着炭火余温的粗布刚贴在皮肤上,他就舒服得打了个颤——这温度太熟悉了,像极了插队前母亲用烙铁熨过的衬衣,暖得能钻进骨头缝里。
可这片刻的温暖转瞬就被撕碎。刘忠华正盘算着周边的荆棘能不能撑过今晚,一阵嘶吼般的狂风突然卷着雪粒扑来,那呜咽声跟火车汽笛似的,震得人耳朵嗡嗡响。淡雾被一下子刮散,火堆更是被吹得散了架,燃烧的荆棘条像被无形的手拍打,火星呈放射状溅落在五米开外的雪地上,瞬间就灭了。刘忠华急忙起身抱过芦苇捆去挡风,没想到风压大得离谱,竟把他这一米八的大汉推得踉跄后退,差点栽进残存的火堆里,吓得他赶紧稳住脚步。
“忠华哥,咱们回大队吧!这白毛风一刮,指定要闹一整晚!”袁洁一边从包里掏出长长的蓝布围脖,往头上、脸上缠得严严实实,只露两只眼睛,一边扯着嗓子喊。不喊不行,这风太猛,刚说出口的话转眼就被吹到几里外,唯独身边人听不清。
“好哇!可咱们好像迷路了!东西南北都分不清,连在哪儿都不知道!”刘忠华瞧着火堆彻底灭了,也顾不上心疼,赶紧去收拾散在地上的芦苇杆。这会儿捡芦苇可不是为了完成大队的任务,而是要当遮风挡雨的盾牌——刚才下大雨时,全靠这捆芦苇挡着,衣服才没被淋透,才能在火堆旁很快烘干。
“放心!这地儿我熟!跟着我走,准能回大队!”袁洁拍着胸脯保证,眼神格外坚定。
“真的?不骗人?”刘忠华有点不敢信,毕竟这茫茫雪原,连个参照物都没有。
“不骗!谁骗你谁是小狗!”袁洁急了,还发了毒誓,逗得刘忠华忍不住笑了。
两人各自背起一捆芦苇,袁洁解释:“路上要是再迷路,这芦苇还能当引燃物,好歹能生火取暖。”这话一出,刘忠华心里有点发沉,可转念一想,刚才生死关头都挺过来了,就算再迷路,怀里揣着保命的火柴,背上有柴火,衣服也是干爽的,没什么好怕的。
芦苇捆在背后堆成箭簇似的流线型,两人弯腰前倾,让脊椎形成抗风的弧度。刚走几步,就发现这芦苇真跟盾牌似的,挡住了不少寒风,脸上也没那么疼了。可没走多远,风就越来越大,刘忠华才跑几步,狂风卷着雪粒就往他嘴里、鼻子里灌,呛得他喘不上气,眼泪都流出来了。刺骨的西北风吹在脸上,像有无数根钢针在扎,他伸手一摸,脸已经冻得硬邦邦的,还起了一层小米粒大小的冰疙瘩。
这时他才明白袁洁为啥把围脖缠那么紧,赶紧把棉帽子的两个大耳朵放下来,在下巴底下打了个结系牢,好歹能护住脸颊。可袁洁也没那么顺利,刚开始还能凭着记忆找路,走走停停,结果绕了好几个大圈,连她自己都慌了:“没下雪的时候,跟着羊粪蛋走准没错,可现在雪把啥痕迹都盖了!”
“不怕!找不到羊粪蛋,咱们找石堆!”袁洁又开口,可刘忠华心里直打鼓——这大雪天,石堆也未必好找啊。
六十里的归途,成了两人与风雪的拉锯战。有三次他们被风吹得撞在一起,袁洁的围脖在第三次碰撞时松了,瞬间就被狂风卷上二十多米高的夜空,像片蓝布飘带,转眼就没了踪影。刘忠华看见她嘴唇动着,像是在喊什么,可耳边只有千万根钢丝摩擦般的尖啸,啥也听不见,只能赶紧把自己的棉帽子摘下来,给袁洁戴上。
就在两人快绝望时,袁洁突然拽着刘忠华往东南方转,暴风雪中隐约浮现出几个金字塔形的阴影——是用片麻岩堆成的敖包!最顶端的石块上,还留着褐色的油漆记号:1974.9。
“快看!这是我之前放羊时跟牧民一起堆的石堆!说明咱们离大队还有四十来里地!” 袁洁激动得跳了起来,声音都在发颤。
“好哇!能找到路就太好了!”刘忠华盯着石堆,心脏“砰砰”狂跳,突然想起刚来草原的时候,他跟牧业组的知青奉命搭建这些间隔三五里的石堆,当时还抱怨 “劳民伤财”,觉得没用,可现在这石堆却成了救命的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