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案前跳了一下,沈知微的手指停在账本最后一行。那笔“购北狄战马三百匹”的记录还映在眼前,她没抬头,只将纸角折了下去。
门外脚步声轻而急,雪鸢进来,把一封加急军报送上前。她接过,拆开。
上面写:南疆大营已两月未见粮船靠岸,士卒靠野菜充饥,有人昏倒在岗哨上。都督府连发三道急报,皆无回音。
她放下信,走到墙边地图前。南疆的位置被红笔圈着,三条运粮路线中,最北一条已被墨线划去。她盯着中间那条——经琼州出海的水路。
心镜系统启动。
早朝时见过的那个户部员外郎正站在廊下候命,脑中念头一闪而过:“这次走琼州,风浪大,没人会查。”
她记住了这句话。
转身回案前,提笔写下一道密令:命岭南水师即刻封锁琼州港外三十里海域,凡悬挂“广济商号”旗、双桅货船,一律扣押查验,不得放行。
又另写一函,八百里加急送往南疆。
太子裴昭衍接到圣旨时正在校场巡查。他打开看完,立刻召集亲卫,直奔知府衙门。
知府正在厅中喝茶,见太子突然到来,手一抖,茶盏落在地上。
“本宫奉皇后诏,彻查南疆粮政。”裴昭衍将圣旨展开,“从今日起,军粮发放由钦差接管,你不得插手。”
知府脸色变了:“殿下,军粮一向按例入库,绝无差错。”
“是吗?”裴昭衍冷笑,“那你可敢当众开仓验粮?”
知府张了张嘴,没说话。
当天夜里,南疆大营外传来马蹄声。一名水师副将领着两名兵士冲进营帐,跪地禀报:“启禀太子!‘顺安号’已被截获,舱内藏粳米四万五千石,干肉盐包若干,皆为兵部封印!”
裴昭衍站起身:“押谁?”
“船上管事招了,说是知府授意,每年克扣六成军粮,换海船走私货物。这次打算运到海外卖掉,再买些香料回来充账。”
裴昭衍握紧拳头:“三年欠粮,就这么被人卖了?”
他当即下令,所有粮食原地不动,等朝廷派员清点后统一发放。
消息传回宫中时,已是次日清晨。
沈知微坐在紫宸殿东暖阁,看着捷报,脸上没有笑意。她提起朱笔,在《后宫政要录》上写下:“隆兴六年三月十七,南疆截粮船一艘,追回军粮四万五千石,补发积欠。”
然后召来内侍:“拟旨,南疆知府革职锁拿,押赴京师问斩。其党羽十六人,一并下狱,家产抄没充饷。”
又加一句:“今后三年,南疆军需由兵部直拨,不经地方衙门。”
圣旨快马加鞭送出。
十日后,南疆主堡校场。
天刚亮,十万将士已在列阵等候。队伍从堡门一直排到山脚,人人衣甲残旧,脸上带着风霜之色。
裴昭衍站在高台上,身后是数十辆满载粮草的牛车。每辆车都贴着兵部封条,由钦差亲自开封,士卒代表上前验看签字。
第一车米倒进量斗时,有人低声道:“这米……是新的。”
旁边老兵伸手抓了一把,放在鼻下一闻:“有稻香,不是霉味。”
他们已经三年没见过整批新米了。
一辆接一辆,粮食分发下去。每一袋都印着“兵部监制”,每一包都有登记编号。
发放到最后,裴昭衍举起手,全场安静。
他说:“此粮非今岁之饷,乃三年所欠!尔等守土卫国,不曾懈怠,朝廷岂能忘功?”
话音落下,十万将士齐刷刷跪地。
一声吼从第一排响起,接着是第二排、第三排,层层推进——
“愿为太子死!”
声音滚过山谷,惊起林中飞鸟。
裴昭衍站在台上,看着底下黑压压的人头,眼眶发热。他知道,这一声不是喊给皇帝听的,也不是喊给皇后听的。
是喊给他的。
当晚,他带人巡查营帐。一间帐篷里,几个老兵围坐着吃米饭,锅里冒着热气。
一个老兵抬头看见他,慌忙要站起来。
裴昭衍摆手,自己蹲下来,拿起碗看了看:“这米不错。”
老兵哽咽道:“三年了……我们以为再也吃不上这种米了。每天只能喝野菜汤,有人饿得啃树皮,死了两个兄弟都没钱买棺材。”
另一个接话:“以前上报说粮到了,其实全被扣在库里。我们不敢闹,怕丢了饭碗。现在才知道,原来是被人卖了换船做生意!”
裴昭衍低头听着,一句话没说。
但他记下了每一个人的名字。
三天后,南疆局势彻底稳定。知府被押上囚车时,百姓往他身上扔烂菜叶。有人哭着喊:“我男人饿死在哨位上,就因为没粮!”
太子下令,十六名同党全部收押,仓库重新清点,账目交由兵部专员接管。
沈知微收到消息那天,正在批阅各地奏章。她看完捷报,合上卷宗,起身走到地图墙前。
目光从南疆移向北方。
那里有一片山脉环绕的区域,皇陵所在。
她盯着看了一会儿,转身对雪鸢说:“把北境近五年汛期图拿来。”
雪鸢应声退下。
她站在地图前,手指轻轻划过一条河流的走向。那是通往皇陵最近的一条水道。
上游有三座堤坝,其中一座建于二十年前,去年曾上报修缮。
但她记得,那份修缮银两的账目,和扬州盐引发放有关。
她的笔尖蘸了墨,在纸上写下一行字:
“隆兴三年冬,白银三十万两,经幽州马贩转手,购入北狄战马三百匹。”
下面又添一句:
“同一年,北境堤坝工程款超支百万,工部称‘雨水冲毁重修’。”
两件事相隔千里,时间却重合。
她盯着这两行字,久久未动。
窗外传来更鼓声,已是戌时。
她吹灭灯,只留一盏小烛。
笔落纸上,发出沙沙声。
她在《后宫政要录》上补了一句:
“南疆粮事已平,然根未除。贪者以军资谋私,通敌在前,欺君在后,不可不察。”
写完,她合上册子。
手指抚过封面,忽然问:“雪鸢,北境汛图何时送来?”
“回娘娘,刚送到,奴婢这就取来。”
她点头。
烛光摇了一下。
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把竖立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