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抱着小山宝的手臂始终纹丝不动,但窗棂缝隙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微光,清晰地映照出他下颌线骤然绷紧的弧度。他看着妻子颤抖的背影,眼底深处那层冰封的寒意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隙,掠过一丝心疼,但随即又被更深的审视取代。他转向老秦,那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毫不留情地刺向对方。
“秦爷,”青山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钢针,瞬间刺穿了屋内弥漫的哀伤气氛,“既然是亲娘舅登门,按理说该好好招待。可咱这山沟沟里,没点由头,外人轻易摸不着门。您费这么大周章找来,想必不只是为了告诉美玲她娘想闺女吧?”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让那句“外人”在空气中清晰地回荡。“您刚才在院外,可是自称‘有事相求’,冲着我这‘炮手’来的。现在,能说句敞亮话了吗?”
老秦脸上的肌肉猛地绷紧,又缓缓松开,像是卸下了最后一层伪装。他搁下那粗瓷茶碗,碗底与炕桌发出沉闷的磕碰声。灶膛里跳跃的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将他眼底深处那抹复杂的挣扎照得无所遁形。
“青山兄弟……眼毒。”他嗓子更哑了,像是许久没上油的齿轮在转动,每一个字都带着艰涩的摩擦感。“是,我老秦不是串门子来的。”
他目光扫过美玲依旧微微颤抖的肩背,又掠过张老爷子烟雾缭绕中那半眯着的、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最后定格在青山冷硬如岩石的脸上。那两双幽绿的眼睛——三狗和大狼,如同无声的威胁,始终未曾移开。
老秦深吸一口气,山风裹挟的寒气和灶火的暖意似乎在他胸腔里激烈地冲突着,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毡帽粗糙的边缘,“我要去趟老林子深处,听说这片藏着个能‘指路’的炮手,本事大,嘴也严。费了老鼻子劲,才摸到这儿。”
他抬眼,目光锐利地刺向青山,那审视里带着孤注一掷的探询:“我身上背着‘东西’,很烫手,在关外的老林子,我就想……”他喉咙滚动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沉重,“就想找个靠得住的‘向导’,帮我……把这‘东西’找出来。一个只有老林子里的活地图才认得路的地方。”
“东西?”青山的声音像冰凌相撞,没有丝毫温度。他抱着小山宝的手臂稳如磐石,小山宝似乎也感受到了父亲身上骤然加重的冷意,小脸埋得更深,只露出一双乌溜溜、带着惊惧的大眼睛,怯生生地偷瞄着那个陌生的、带来压抑气氛的“舅公”。
“对,东西。”老秦没有回避青山的目光,反而挺直了腰背,一股久居人上的冷硬气场重新凝聚,尽管带着疲惫的底色。“事成了,后半辈子能换个清净……”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如果没有向导,我和我这小兄弟,”他朝门口局促不安的马超扬了扬下巴,“怕是得把骨头渣子都交代在这片林子里。”
他话锋一转,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重新落回美玲身上:“可我万万没想到啊……这山沟沟里的‘活地图’,竟然是我亲外甥女婿!这趟门……登得值,也登得……”他顿住,后面的话似乎被某种沉重的情绪堵住了,最终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消散在灶火哔剥的轻响里。
美玲猛地转过身,泪痕未干的脸上交织着震惊、恐惧和一种被巨大秘密砸中的茫然。她看着舅舅,又看看丈夫,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舅舅背上的是什么东西?这消息像冰冷的石头砸进她平静的生活,激起滔天巨浪。
张老爷子“吧嗒”烟袋的声音停了。他慢悠悠地磕掉烟灰,浑浊的老眼在烟雾散尽后变得异常清明,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刮过老秦的脸,又扫过青山紧绷的侧脸,最后落在自己孙女惨白的脸上。
那眼神深邃,仿佛早已看穿了这“故人重逢”背后纠缠的腥风血雨。屋内的空气,在老秦那句“把骨头渣子都交代在这片林子里”落下后,彻底凝固成了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只有三狗和大狼喉咙深处滚动着更加低沉、充满警告意味的咆哮,那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瘆人。
青山爸妈也知道了来人的身份,虽然美玲的父母亲离了婚,美玲跟着父亲,辗转又和张老爷子下放到新林,毕竟有着血缘关系,所以还是要当亲戚招待。
又一顿忙活,弄了些酒菜吃食,众人开饭。
炕桌被重新收拾出来,摆上了几盘山里常见的风干野味、各种肉、蘑菇、素菜、还有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白米饭,这生活水平,就算在城里也少见。
青山拿出几瓶茅子,摆在桌上,酒香混着食物的热气,在凝滞的空气里艰难地弥漫开来,却驱不散那份沉甸甸的压抑。
美玲强压下翻腾的心绪,垂着眼,默默地给众人分着碗筷。她手指还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动作却竭力维持着平稳,只是那刻意避开舅舅老秦目光的姿态,泄露了内心的不宁。
青山抱着小山宝,依旧坐在那个能掌控全局的角落,小山宝似乎被食物的香气吸引,小脑袋不安分地扭动着,小手试探地伸向桌上的碗碟,被青山无声地按回怀里。
“坐,都坐。”张老爷子终于开了腔,声音带着老人特有的沙哑和不容置疑的沉稳,他率先在炕沿坐定,端起面前的酒碗,“秦家舅舅远来是客,先喝口酒,驱驱寒气,也压压惊。”他浑浊的目光扫过老秦和马超,最后落在青山紧绷的脸上,那眼神里藏着只有自家人才能懂的深意。
老秦端起碗,粗粝的手指摩挲着碗沿,脸上那抹复杂的神情在酒气的蒸腾下似乎淡了些,又似乎更深了。
他扯出一个更像是肌肉牵动的笑容,对着张老爷子举了举碗:“老爷子客气了,叨扰了。”说完,仰头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液滚过喉咙,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随即又强行舒展开。
马超有样学样,也赶紧端起碗喝了一大口,却被那烈酒呛得连声咳嗽,脸瞬间涨得通红,越发显得局促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