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狗屁倒灶的事,青山没去关注,也没时间关注,一个月后,新林镇卫生院,产房门口。
产房门口的长条木凳上,青山像屁股底下生了刺,坐立不安。他一会儿站起来,焦躁地在狭窄的走廊里来回踱步,鞋底蹭着水泥地发出沙沙的声响;一会儿又重重坐下,双手插进乱糟糟的头发里,使劲揉搓着,仿佛想把那份揪心的担忧给搓掉。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来的阳光,映着他一张脸,汗津津的,眉头拧成了死疙瘩,嘴唇抿得发白,一点血色都没有。
走廊里来来往往的人,都像放电影一样从青山眼中闪过。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味儿。白灰墙皮有些地方已经剥落,露出底下发黄的墙体。
“我说青山,甭瞎转悠了,坐下等吧!这女人生孩子,急不得!”旁边老爸忍不住开口,他吧嗒吧嗒抽大前门,烟雾缭绕,“你妈生你的时候,用了三个钟头,现在刚进去没多久,里头还没动静呢。心放宽点。”
青山哪里听得进去,他胡乱地点点头,眼神却死死粘在产房那扇紧闭的、刷着绿漆的木门上。
“哇——哇——”
就在这时,一声嘹亮得几乎能穿透房顶的婴儿啼哭,猛地从门缝里挤了出来,像一道划破阴霾的闪电,瞬间刺穿了走廊里沉闷的空气。
青山浑身一激灵,像被雷劈中了似的,整个人僵在原地,血液“嗡”地一下全涌到了头顶。他猛地扑到产房门口,耳朵紧紧贴在冰冷的门板上,屏住了呼吸。
紧接着,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一个戴着蓝色手术帽、只露出眼睛的护士探出头来,眼神里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完成任务的轻松。
“陈美玲家属!陈美玲家属在吗?”护士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走廊。
“在!在在在!”青山的声音抖得厉害,几乎是吼出来的,他一个箭步冲到护士跟前,差点撞到门框上,“我是!我是她男人!青山!”
护士被他激动的样子弄得一愣,随即笑了笑:“生了,是个大胖小子!六斤八两,母子平安!”
“平安……平安……”青山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像是听不懂似的,巨大的喜悦像潮水般瞬间将他淹没,冲垮了连日来的疲惫和焦虑。他咧开嘴,想笑,眼泪却毫无预兆地滚了下来,大颗大颗地砸在水泥地上。他胡乱地用袖子抹着脸,可那眼泪却越抹越多。
“我……我能看看她们吗?我媳妇儿……还有孩子?”青山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眼睛死死盯着护士身后的门缝,恨不得现在就冲进去。
“产妇还在处理,稍等一会儿,收拾好了会推出来。”护士看着这个激动得语无伦次的男人,理解地点点头,“孩子很健康,哭声可响亮了。你先去准备点热水和红糖,产妇出来需要补充体力。”
“哎!哎!好!好!我这就去!这就去!”青山连声答应着,像个终于得到指令的士兵,猛地转身就要往外跑,跑了两步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着护士,深深鞠了一躬,“谢谢!谢谢大夫!谢谢护士!”
他直起身,脸上泪痕未干,却已经咧开了一个傻乎乎的笑容,那笑容里是失而复得的巨大庆幸和初为人父的纯粹喜悦。他几乎是踉跄着冲向走廊尽头的水房,脚步轻快得像是要飞起来,嘴里还无意识地念叨着:“热水……红糖……美玲生了!我有儿子了!母子平安!平安!”
“别这么冒失,这么大的人了,像个猴儿一样!”老妈气的白了青山一眼。这一家子都守在这儿呢,人手多,好帮忙。
他就要冲去水房,“慌什么!”老爸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点无奈的笑意,“早备下了!”他递过来一个沉甸甸的铁皮暖壶,“你妈天不亮就熬好的红糖水,一直捂着,滚烫着呢!”
青山如获至宝,一把抢过暖壶,抱在怀里,那温热的触感仿佛直接熨贴到了他狂跳的心口上。就在这时,产房的门再次被推开,这次开得大些。护士推着一张带轮子的病床出来,老妈紧跟在旁边,怀里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用柔软小棉被裹得严严实实的襁褓。
“美玲!”青山一眼看到床上脸色苍白、头发汗湿地贴在额角,却带着一丝疲惫微笑的妻子,声音又哽住了。他扑到床边,想碰她又不敢用力,只能紧紧握住她露在被子外冰凉的手,“美玲,你辛苦了!你太棒了!”
陈美玲虚弱地扯了扯嘴角,眼神却急切地往老妈怀里飘。“孩子……”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
“这儿呢这儿呢!大胖小子!”老妈赶紧把襁褓往前送了送,脸上笑开了花,眼角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
青山这才把目光完全聚焦到那个小小的包裹上。小被子裹得只露出一张皱巴巴、红通通的小脸,眼睛紧闭着,像两条细细的缝,稀疏的胎发贴在头皮上。小家伙似乎感受到了光线的变化,小嘴巴无意识地吧嗒了两下,发出细微的嘤咛。
这就是他的儿子?他和美玲的儿子?青山的心瞬间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滚烫的柔情填满了,刚才的狂喜沉淀下来,化作一种沉甸甸的、想要落泪的安稳。他屏住呼吸,笨拙地伸出手指,想碰碰那娇嫩无比的小脸蛋,又怕自己粗糙的手指伤到他,悬在半空,微微颤抖。
“喏,抱抱?”老妈看他那傻样,笑着把襁褓往他怀里送。
青山浑身一僵,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像个第一次上战场的士兵,紧张得额头又冒出汗来。“我……我能行吗?”他求助似的看向美玲,又看向老妈。
“托着脑袋,对,这只手放这儿……”老妈熟练地指导着,把那个柔软的小生命轻轻放进他僵硬却无比小心的臂弯里。
好轻,又好重。青山只觉得一股奇异的热流从手臂蔓延到全身,让他眼眶发热。小家伙在他怀里扭动了一下,似乎找到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小脑袋蹭了蹭,又安静下来。那温热、真实的触感,带着新生命特有的、淡淡的奶腥气,瞬间驱散了所有残留的焦虑和阴霾。他低头凝视着这张陌生又无比亲切的小脸,仿佛要将每一个细微的褶皱都刻进心里。
两世为人,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激动的心情无以言表。
“瞧这小鼻子小嘴,跟青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旁边罗明远笑着打趣。
青山没听见,他的整个世界都缩在了这个小小的襁褓里。他小心翼翼地把脸凑近,感受着儿子细微的呼吸拂过皮肤,一种混合着敬畏、狂喜和巨大责任感的暖流在他胸腔里奔涌,激荡得他喉头发紧。他抬起头,望向病床上正温柔注视着他的美玲,嘴唇动了动,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声带着浓重鼻音的呼唤:
“媳妇儿……你看,我们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