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外的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凝滞了片刻。
篝火的光芒在央金脸上跳跃,映照出她眼底深处剧烈的挣扎。信任一个突如其来的神秘老僧,跟随他去往一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地方?这听起来如同儿戏,风险巨大。但玄觉的气息正在一点点微弱下去,等待大昭寺的救援,无异于一场以生命为注的豪赌,希望渺茫。
扎西头人凑近一步,用极低的声音急促道:“女护法,寂静僧院的传说流传已久,但近百年来几乎无人见过其僧众。真假难辨,万一…”他的担忧显而易见,血莲教诡计多端,难保这不是又一个陷阱。
央金的目光再次落回玄觉苍白如纸的脸上,他眉头紧蹙,仿佛在昏迷中仍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她想起他引爆碎片时那决绝的眼神,想起他平日里憨直却善良的模样。一种近乎直觉的冲动压过了理智的权衡——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锐利如刀,直视洞外那道佝偂的身影,声音清晰而冷静:“渡厄大师,我等可以随你去。但需应我三件事。”
“女施主请讲。”渡厄的声音依旧平和,并无意外。
“第一,我需全程陪同,寸步不离。”
“可。”
“第二,若途中遇敌,或觉有诈,我随时带人离开,你不得阻拦。”
“机缘不可强求,自当随缘。”
“第三,”央金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我要知道,你为何出手相助?这‘缘’从何起?”
洞外沉默了片刻,只有风雪拂过僧袍的细微声响。渡厄那双清澈而深邃的眼睛,仿佛穿透了黑暗,看到了更遥远的因果。
“心灯引路,碎片牵因。”他缓缓开口,每个字都仿佛带着古老的重量,“这位小友身怀之物,牵扯甚大,关乎此界清浊平衡。其燃灯护道之心,虽稚嫩却纯澈,与我僧院古训有缘。老衲感应到‘缘光’将散,故来一试。此非相助,而是…延续一段未了的因果。”
心灯?碎片?因果?
话语玄奥,却隐隐与玄觉身上的秘密契合。央金心中信了三分。至少,对方点出了关键。
“好!”她不再犹豫,转身对扎西头人道,“扎西头人,你带兄弟们按原计划,前往备用据点潜伏,联络各方义士,积蓄力量。我带玄觉随这位大师走一趟。”
“女护法!这太危险了!”扎西头人急道。
“留下,他必死无疑。前去,或有一线生机。”央金语气决绝,“放心,我自有分寸。若…若我一月未归,亦无消息传回,你们便不必再等,一切听从丹增法王号令。”
这是托付,亦是决别。扎西头人看着央金坚定的眼神,知道再劝无用,只得重重点头,抱拳道:“保重!我等静候佳音!”
央金不再多言,小心地将玄觉背起,用布带牢牢固定。少年的身体轻得令人心慌,冰冷的体温透过衣物传来,让她心头一紧。
她深吸一口气,拨开洞口的积雪,迈步走了出去。
风雪瞬间包裹了她。冰冷刺骨,却也让她的头脑更加清醒。她看到那位自称渡厄的老僧就站在不远处,风雪似乎刻意避开了他周身尺许的范围。那两具暗金色的机关佛傀静立其后,手中灯笼散发出的白光并不耀眼,却异常稳定,将周围的风雪映照得如同飞舞的莹尘。
“请随老衲来。”渡厄微微颔首,转身便走。他步履看似缓慢,一步踏出,却已在数丈之外,身形在风雪中若隐若现,仿佛融入了这片天地。那两具佛傀紧随其后,步伐精准一致,无声无息。
央金不敢怠慢,提起全身功力,施展轻功,紧紧跟上。她发现,老僧并非直线前行,而是遵循着某种奇异的韵律,时而绕行冰柱,时而踏过看似危险的薄冰,所过之处,脚下的积雪似乎都变得坚实了些许。
一行人在茫茫黑夜与风雪中疾行,速度快得惊人。央金全神贯注,既要跟上渡厄那玄妙的步法,又要警惕四周可能的危险。她发现,这一路上,竟然没有遇到任何血莲教的暗哨或巡逻队,甚至连野兽的踪迹都罕见。仿佛有一条无形的、安全的通道,在这绝险之地悄然铺就。
约莫行了一个时辰,前方的风雪似乎小了一些,地势也开始向下倾斜。渡厄在一面巨大的、光滑如镜的冰壁前停下了脚步。
冰壁高达百丈,与周围的山体浑然一体,看不出任何异常。
就在央金疑惑之际,渡厄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轻轻点向冰壁某处。指尖并未触及冰面,但那处的冰层却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泛起一圈圈柔和的涟漪!涟漪中心,光影扭曲,逐渐显现出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朦胧的光门!
光门之后,并非山体岩石,而是一片幽深静谧、散发着淡淡檀香气的空间!
“此乃‘无相冰镜’,僧院入口之一。”渡厄侧身,对央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央金心中震撼,这等手段,已近乎神通!她深吸一口气,压下惊疑,背着玄觉,毫不犹豫地迈步跨入了光门之中。
一步踏入,仿佛穿越了某个界限。
外界风雪的呼啸声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对的、令人心安的寂静。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古老的檀香味,沁人心脾。
眼前是一条宽阔的、由某种温润白玉铺就的通道,通道两旁墙壁上镶嵌着无数散发着柔和白光的明珠,照亮前路。通道笔直通向深处,看不到尽头。
那两具机关佛傀并未跟入,而是如同门神般,一左一右守在了光门之外。光门在央金进入后,便缓缓闭合,冰壁恢复如常。
渡厄走在前面,枯木手杖点在玉道上,发出清脆的“笃笃”声,在这寂静的环境中格外清晰。
“此地乃‘无间道’,心念纷杂者,易生幻障。女施主只需紧随老衲,勿起杂念即可。”渡厄头也不回地提醒道。
央金凝神静气,紧守心神,步步紧随。她能感觉到,这通道中似乎蕴含着某种奇异的力量,仿佛能映照出行走者的内心。她不敢有丝毫大意。
通道似乎极长,又仿佛只有一步之遥。不知走了多久,前方豁然开朗。
一座无法用言语形容其宏伟与庄严的巨型宫殿,出现在央金眼前。
宫殿并非建于地上,而是悬浮于一片虚无的混沌之中,四周有祥云缭绕,瑞气千条。殿宇楼阁层层叠叠,飞檐斗拱皆非人间样式,材质非金非玉,流转着温润的光华。无数身披白色或灰色僧袍的身影,在宫殿各处或静坐禅定,或缓步经行,或切磋辩经,个个宝相庄严,气息深不可测。
这里,就是寂静僧院?
央金还来不及细看,渡厄已引着她走向宫殿边缘一处相对僻静的偏殿。偏殿门楣上书写着三个古朴的大字——“回春居”。
殿内陈设简朴,只有几个蒲团,一张玉榻,以及一个正冒着袅袅青烟的紫铜香炉。香气清雅,闻之令人精神一振。
“将小友置于榻上。”渡厄示意道。
央金小心翼翼地将玄觉平放在玉榻上。玉榻触手温凉,似乎有微弱的灵气流转。
渡厄走上前,伸出枯瘦的手指,轻轻搭在玄觉的腕脉之上,闭目凝神。片刻后,他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凝重。
“心灯耗竭,灵脉俱损,更有异种源力反噬之伤…能撑到此刻,已是奇迹。”他缓缓道,“寻常药石,已无力回天。”
央金的心猛地一沉:“大师也无办法吗?”
渡厄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僧院有秘法,或可一试。但需借‘彼岸池’之力,洗练其身心,重燃心灯。只是…”
“只是什么?”
“彼岸池乃僧院圣地,非有大机缘、大毅力者不可入。洗练过程更是凶险万分,犹如剥皮抽筋,重铸神魂,稍有差池,便是形神俱灭之局。”渡厄的目光平静地看着央金,“而且,需有护法之人,以其精纯佛元为引,护持其灵台不昧。此人需与小友心意相通,甘愿承担反噬之险。女施主,你…可愿为他护法?”
护法?承担反噬?
央金看着玉榻上气息奄奄的玄觉,几乎没有丝毫犹豫。
“我愿意。”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渡厄深深看了她一眼,那清澈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赞许。
“善。既然如此,事不宜迟。女施主且稍作调息,老衲去开启彼岸池。”
说完,渡厄转身走出了回春居。
殿内只剩下央金和昏迷的玄觉。央金在蒲团上盘膝坐下,却无法静心调息。她看着玄觉苍白的面容,心中思绪纷杂。这一路行来,从嵩山到雪域,从懵懂到并肩,这个看似憨傻的小和尚,不知何时,已在她心中占据了如此重要的位置。
她伸出手,轻轻拂开他额前被冷汗粘住的发丝,低声道:“笨南瓜,你可要撑住…我还没吃上你种的菜呢…”
仿佛听到了她的话,玄觉的指尖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片刻后,渡厄去而复返。
“随我来。”
他引着央金,背着玄觉,走出回春居,沿着一条悬空的玉石廊桥,向着宫殿最深处走去。
廊桥之下,并非实地,而是翻滚涌动的、色彩斑斓的混沌之气,偶尔有巨大的、难以名状的阴影在其中一闪而过,散发出令人心悸的气息。
最终,他们来到了一座巨大的、圆形的水池之前。
池水并非透明,而是呈现出一种梦幻般的、不断流转变化的色彩,时而如朝霞绚烂,时而如星空深邃。池水中央,有一朵巨大的、含苞待放的七彩莲花虚影,缓缓旋转,散发出浩瀚而温和的生命气息。
这就是彼岸池?
“将小友置于池中莲台虚影之上。”渡厄肃然道,“女施主,你需入池,在他身后,双掌抵其灵台(后心),运转你之佛元,引导池水之力,护其心脉,稳其神魂。无论发生何事,切记守定本心,不可松懈,更不可被池中幻象所迷!”
央金重重点头,没有丝毫畏惧。她将玄觉轻轻放入池中。奇异的是,玄觉的身体并未下沉,而是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托起,缓缓飘向那朵七彩莲花的虚影,最终盘膝坐于花心之上。
央金深吸一口气,纵身跃入池中。池水温暖,却并不湿身,仿佛浸泡在纯粹的能量之中。她游到玄觉身后,盘膝坐下,双掌缓缓贴上他冰冷的后心,运转起吐蕃密宗最精纯的心法。
渡厄站在池边,双手合十,口中开始吟诵一种古老而晦涩的经文。随着经文的响起,整个彼岸池的池水开始沸腾般涌动起来,那朵七彩莲花的虚影骤然光芒大放!
磅礴如海的能量,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涌入玄觉的体内,也透过他的身体,冲击向央金!
剧痛!撕裂般的剧痛瞬间席卷了央金全身!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穿刺她的经脉!但她咬紧牙关,死死守住灵台一点清明,将自身佛元化作最坚韧的屏障,护持着玄觉那如同暴风雨中孤舟般的神魂。
池水幻化出万千景象,有极乐净土,有无间地狱,有前世今生,有内心最深处的渴望与恐惧…种种幻象,纷至沓来,试图动摇她的心神。
但央金的心,如同雪山之巅最坚硬的寒冰,始终不为所动。她的眼中,只有前方那道微弱却顽强的心灯光芒,以及…必须救活他的信念。
洗练,已然开始。
因果之舟,渡向未知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