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熹微,风雪渐息。 纳木措湖边缘一处天然形成的浅洞内,寒意依旧刺骨,但总算隔绝了外面肆无忌惮的狂风。洞壁结着厚厚的冰霜,呼吸间带出白茫茫的雾气。
篝火重新生起,驱散着狭小空间内的黑暗与部分严寒。两名“明镜台”喇嘛伤势不轻,一人肩胛碎裂,简单固定后仍不断渗出血水,另一人内息紊乱,脸色蜡黄,都在盘膝运功,竭力稳住伤势。
央金撕下内衬相对干净的布条,蘸着融化的雪水,仔细擦拭着玄觉额头的虚汗和手上因过度紧握铃铛而勒出的红痕。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呼吸微弱,显然精神力透支到了极限,仍在昏沉之中,偶尔会无意识地抽搐一下,仿佛梦中仍在经历那场可怕的湖心之战。
而被他们拼死救出的贡布母亲——那位名叫“拉姆”的老妇人,则静静躺在铺了毡毯的角落,依旧昏迷不醒。她的面容苍老而憔悴,深深的皱纹里刻满了苦难与风霜,花白的头发干枯如草。即便在昏迷中,她的眉头也紧紧蹙着,嘴唇无声地嗫嚅,仿佛沉溺在无法醒来的噩梦深处。她的生命气息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得令人心揪。
央金处理完玄觉,又立刻来到老妇人身旁,再次探了她的脉息,依旧细若游丝。她尝试着将一丝温和的真气渡入其体内,试图唤醒她的生机,却发现老妇人的经脉如同干涸龟裂的河床,脆弱无比,且被一种阴冷的、纠缠不去的邪异能量所盘踞,不断蚕食着她本就微弱的生命力。
“好恶毒的咒力!”央金收回手,脸色阴沉。这绝非简单的迷魂术,而是一种更为阴险、旨在缓慢榨取生命本源、直至油尽灯枯的邪法。血莲教留下她,恐怕不仅是作为人质,更是将她当成了维持那邪阵运转的“燃料”之一!
时间,每拖一刻,拉姆活下来的希望就渺茫一分。 可是,如何才能驱散这附骨之疽般的邪咒?强行驱除,以她如今的状态,恐怕会立刻殒命。
就在这时,玄觉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神空洞了片刻,才逐渐聚焦。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浑身酸软无力。
“别动。”央金按住他,“感觉怎么样?”
“头…头痛…”玄觉声音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像…像被掏空了…”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怀里,触碰到那枚冰凉而沉寂的须弥铃,才似乎安心了些许,但眼中随即又涌起后怕和茫然,“央金姑娘…后来…怎么样了?那个…那个怪物…”
“被你的铃铛吓跑了。”央金言简意赅,没有过多描述那神迹般的景象,现在不是时候。她将水囊凑到他嘴边,“喝点水。我们暂时安全了,但拉姆的情况很糟。”
玄觉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冰冷的水,精神稍振,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角落昏迷的老妇人,心立刻揪紧了。“她…她…”
“邪咒缠身,生命力快耗尽了。”央金语气沉重,“我们必须想办法救她,否则她撑不了多久,而且…她是目前唯一的线索。”
玄觉看着老人那痛苦的面容,想到她儿子贡布最后的悲嚎,一股难言的酸楚和冲动涌上心头。他笨拙地在自己怀里摸索着,除了铃铛,就只有那棵一直蔫头耷脑的混沌金菩。
他拿出那棵萝卜,它此刻光泽黯淡,叶片软垂,似乎也因先前湖心之战消耗过大。“它…它好像能吸那些不好的东西…上次在寺里就是…”他看向央金,眼神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期望,“能不能…能不能让它试试?”
央金看着那棵看似普通的萝卜,眉头微蹙。这玩意确实有些神异,但能否吸收如此阴毒顽固的咒力,她毫无把握,且风险极大。
就在她犹豫之际,那棵混沌金菩似乎感应到了拉姆身上散发出的阴冷邪气,无精打采的叶片竟然微微颤动了一下,顶端那点青金色的嫩芽,向着老妇人的方向稍稍倾斜,散发出一种极其微弱的、带着渴望的波动。
有反应! 央金眼神一凝,当机立断:“试试!小心控制,一有不对立刻停止!”
她小心翼翼地将拉姆的手腕抬起少许。玄觉深吸一口气,将混沌金菩的根须轻轻触碰在老人干枯的手腕脉搏处。
起初并无变化。 几个呼吸后,那混沌金菩的根须尖端,渐渐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混沌色光晕。拉姆手腕处的皮肤下,似乎有数道阴冷的黑气受到吸引,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向着根须触碰的位置流动、汇聚!
有效! 但过程显然极为痛苦。昏迷中的拉姆发出一声模糊的痛哼,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眉头锁得更紧,额角渗出冷汗。
玄觉吓得手一抖,差点把萝卜扔掉。 “稳住!”央金低喝,一只手按在玄觉肩膀上,给他支撑,另一只手则虚按在拉姆心口,渡入一丝真气护住她脆弱的心脉,“慢一点!再慢一点!”
玄觉咬牙,努力集中精神,试图通过那微弱的联系,“引导”着萝卜吸收的速度。他感觉自己的意识仿佛通过萝卜的根须,触及到了一片冰冷、黑暗、充满绝望和痛苦的泥潭,那便是侵蚀拉姆的邪咒之力。他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抽取”着那些黑暗能量。
混沌金菩的叶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逐渐恢复一丝光泽,但那青金色中,也渐渐掺杂进了一丝不祥的灰黑纹路。它像是在吞噬毒药,虽然能壮大自身,却也承受着反噬。
时间一点点流逝。 洞外天色大亮,阳光透过冰隙射入,在洞内投下斑驳的光斑。 玄觉额头再次布满汗珠,精神力本已枯竭,此刻完全是凭意志强撑。央金也全力输出真气,护持着拉姆即将熄灭的生命之火。
终于,当混沌金菩几乎大半叶片都染上灰黑之色时,拉姆手腕处流出的黑气渐渐变得稀薄,最终彻底消失。
噗! 混沌金菩像是吃饱了一般,猛地从拉姆手腕上弹开,落回玄觉手中,叶片上的灰黑色迅速内敛沉淀,它整体似乎大了一圈,光泽却变得有些晦明不定,像是吃撑了需要消化,再次陷入了沉睡。
而拉姆,则猛地咳嗽起来,吐出一小口发黑的淤血,一直紧蹙的眉头缓缓舒展,呼吸虽然依旧微弱,却变得平稳悠长了许多,脸上也恢复了一丝极淡的血色。那致命的邪咒,竟真的被暂时拔除了!
“成功了…”玄觉虚脱般向后坐倒,大口喘息,只觉得眼前发黑,比跟人打一架还累。
央金也松了口气,收回真气,仔细检查拉姆的状况,确认那阴冷邪力确实消失了,生命迹象正在缓慢复苏。她看向玄觉手中那棵变得有些诡异的萝卜,眼神更加复杂。这玩意,看来远不止是能寻宝那么简单。
等待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 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拉姆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终于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浑浊、沧桑、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深入骨髓的恐惧,但在那恐惧的最深处,却还残存着一丝属于母亲的、坚韧不屈的微光。
她的眼神茫然地扫过洞顶,逐渐聚焦,看到央金和玄觉陌生的面孔时,瞬间被惊恐填满,身体下意识地想要蜷缩后退,却虚弱得无法动弹。
“别怕,老人家。”央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柔和,“我们不是坏人。是我们把你从湖心那些邪徒手里救出来的。”
“救…我?”拉姆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破旧的风箱,眼中充满了警惕和不信。
“是的,婆婆。”玄觉也凑过来,努力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您还记得您的儿子,贡布吗?”
“贡布…”听到这个名字,老妇人浑身猛地一颤,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那泪水却浑浊而痛苦,“我的儿子…我的贡布…他…他怎么样了?那些恶魔…他们把他…”她激动起来,呼吸变得急促。
“贡布他…”央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暂时隐瞒贡布已然牺牲的噩耗,“他一直在找您。我们也是受人所托,来寻找您的下落。”
拉姆的眼泪无声地滑落,她似乎从央金迟疑的语气中明白了什么,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脊梁,瘫软下去,眼中一片死寂的灰败。许久,她才喃喃道:“没了…都没了…都被那些佛爷身上的魔鬼…夺走了…”
佛爷身上的魔鬼? 央金和刚刚结束调息、注意着这边的两名喇嘛心中同时一凛!
“什么佛爷?婆婆,您说的是什么?”央金急忙追问,意识到这可能触及核心。
拉姆似乎陷入了某种恐怖的回忆,身体再次颤抖起来,眼神恐惧地望向虚空,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景象:“他们…他们穿着红色的僧袍…看起来那么庄严…可一转脸…就变成了青面獠牙的魔鬼!他们抓走了贡布…又抓走了我…逼我们…逼我们看着…那湖里的…怪物…”
她的言语混乱而破碎,充满了极大的恐惧,但关键词却让所有人头皮发麻! 穿着红色僧袍的佛爷?!吐蕃佛门中,高级喇嘛和法王通常身着红色僧袍!
“是哪些佛爷?您还记得他们的样子吗?或者有什么特征?”央金强压震惊,耐心引导。
“特征…”拉姆努力回忆着,痛苦地摇着头,“…看不清…他们都戴着…很可怕的面具…像佛…又像鬼…有一个…有一个的手背上…有一块红色的…像火焰一样的胎记…他说话…其他魔鬼都听他的…”
红色火焰胎记! 一个关键的特征!
“他们抓你们做什么?那湖心仪式到底是什么?”央金继续追问。
“血…他们要我们的血… 贡布的…”拉姆的声音充满了绝望,“说是什么…‘圣裔’之血…能打开…打开‘门’…迎接他们的‘佛母’回来…把雪域…变成永恒的…血海莲池…”
圣裔?门?佛母?血海莲池? 每一个词都令人不寒而栗!
“佛母是谁?门又在哪里?”央金的心跳加速。
“不知道…我不知道…”拉姆虚弱地摇头,“只隐约听他们说过…‘佛母’沉睡在…最冷的雪山深处…需要…需要‘钥匙’和…‘祭品’才能唤醒…”
最冷的雪山深处?钥匙?祭品? 线索似乎再次指向了广袤而危险的雪山!
就在这时,洞外远处,隐隐传来了几声悠长而诡异的鹰隼啼叫,其韵律节奏,绝非寻常鸟类! 一名伤势稍轻的喇嘛脸色骤变:“是血莲教的搜捕信号!他们追到附近了!”
洞内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拉姆也听到了那叫声,脸上再次浮现极致的恐惧,死死抓住了央金的衣袖:“他们…他们又来了!不能被抓回去!不能!”
“放心,婆婆,我们绝不会让你再落入他们手中!”央金安抚着她,目光迅速与两名喇嘛交流。
必须立刻转移! 然而,带着一个重伤未愈的老人和一个脱力的和尚,如何摆脱精锐邪徒的搜捕?
央金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棵沉睡的、颜色变得晦暗的混沌金菩上,又看了看怀中那枚依旧沉寂的须弥铃。 残烛微光,虽照亮了迷途一角,前路却似乎更加凶险未卜。
雪山的阴影,如同巨兽般,匍匐在远方,等待着他们的踏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