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耳的刹车声撕裂了矿区的死寂,卷起的烟尘呛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车门齐刷刷地打开,一群穿着黑色战术背心、面容冷峻的壮汉跳下车,动作整齐划一,显然训练有素。
他们没有携带重武器,但腰间鼓囊囊的轮廓和手上提着的防暴盾牌,散发着不容置喙的压迫感。
为首的一名平头男子大步上前,他胸前的徽章显示着一家名为“磐石安保”的地方公司。
他目光扫过苏霓一行人,最终停在陆承安身上,语气生硬地说道:“我们是磐石安保公司,接上级指令,前来维护现场秩序,防止国有资产流失。从现在起,这里由我们接管,请各位无关人员立刻离开!”
话语间,他的人已经开始呈扇形散开,试图将整个矿区入口彻底封锁。
陆承安眼神一凛,非但没有后退,反而迎着对方的目光上前一步,动作干脆利落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红色封皮的证件,直接怼到那平头男子的眼前,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看清楚,最高人民法院,司法调查许可令!我们正在执行公务,任何单位或个人阻挠,均以妨碍司法论处。你所谓的‘上级’是哪一级?敢不敢把指令文件拿出来让我看看?还是说,你的‘上级’,能大过国法?”
平头男子脸上的肌肉瞬间绷紧,他死死盯着那枚烫金的国徽,他们接到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价拦住任何人”,却没料到对方竟然直接亮出了最高法的牌子。
这已经不是地方势力能随意拿捏的小角色,而是直通天听的利剑。
“我警告你,”陆承安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现在立刻带你的人滚出我的视线。三分钟后,如果你们还在现场,我将立刻上报,申请对‘磐石安保’及其负责人进行妨碍司法罪的刑事立案调查。你可以赌一下,看看你的‘上级’保不保得住你!”
“刑事立案”四个字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平ah头男子的心上。
他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握着对讲机的手微微颤抖。
短暂的迟疑后,他终于咬了咬牙,对着对讲机低吼一声:“撤!全部撤离!”
几辆黑色越野车来得快,去得更快,仿佛一群被惊走的秃鹫,转眼间便消失在夜色深处。
危机暂时解除,但陆承安的脸色却愈发凝重。
对方的反应恰恰证明,这潭水比想象的还要深。
他没有丝毫懈怠,立刻拨通了一个加密电话:“是我,陆承安。龙山市矿区现场遭遇不明武装人员阻挠,对方自称‘磐石安保’。我要求检察机关立刻介入,对该公司及背后势力展开调查。同时,请立即协调应急管理厅,天亮之前,我要看到一支由检察官、法医、地质勘探专家组成的联合勘查组抵达现场!此事必须在多部门联合执法的框架下进行,确保每一个环节都具备无可辩驳的法定权威!”
电话那头传来干脆利落的回答:“明白!联合勘查组半小时内组建,预计凌晨四点抵达。”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研究所内,许文澜的双手正在键盘上化作一片残影。
她通过特殊授权通道,成功接入了省级的户籍信息管理系统。
当她输入当年那份矿工名单,开始逐一核对时,屏幕上弹出的结果让她倒吸一口凉气,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一百三十七名矿工,在系统的状态栏里,竟然有一百三十二人的名字后面,被鲜红的字体标注着——“死亡,已注销”!
更让她感到毛骨悚然的是,当她点开其中最早的一条注销记录时,上面显示的注销日期,竟然比官方公布的矿难发生日期,还要早了整整两个月!
这根本不是矿难瞒报,这是一场预谋已久的“纸上屠杀”!
另一边,林晚彻夜未眠,她将许文澜调出的户籍档案与当年的社保缴纳记录进行交叉比对,一个更加惊人的事实浮出水面。
这批被标注“死亡”的矿工,在他们的档案中,既没有医院出具的死亡医学证明,也找不到任何火葬场或殡仪馆的殡葬记录。
他们就像人间蒸发一样,只在户籍系统里留下了一个冰冷的“死亡”标签。
而最诡异的是,她发现其中绝大多数人的养老金账户,在他们“死亡”之后,竟然至今仍在被按月提取!
林晚迅速化身最顶尖的金融猎犬,顺着资金的发放路径一路追踪,最终,所有的资金都像溪流入海般,汇入了一个名为“职工抚恤专项基金”的财政二级账户。
这个账户的流水记录显示,近三年来,只有源源不断的资金流入,却没有任何一笔支出记录。
它就像一个只进不出的饕餮巨兽,无声地吞噬着本该属于那些“亡者”的血汗钱。
林晚将所有的数据、转账记录、账户信息整合成一条无懈可击的证据链,生成了一份名为《幽灵账户报告》的加密文件。
她没有丝毫犹豫,第一时间发送给了苏霓,同时,她反手将报告的完整副本,通过多重加密上传至一个去中心化的区块链存证平台。
一旦上传,便永不可删改。这是她为真相上的最后一道保险。
就在线上调查取得突破性进展时,负责线下走访的赵小芸也找到了关键人物。
她联系到了一位当年曾参与事故善后工作的退休老会计。
起初,无论赵小芸如何恳求,老人始终紧闭着门,拒绝与她见面,嘴里反复念叨着“什么都不知道,别来找我”。
直到赵小芸隔着门,将那本从矿洞中拓印出来的账本复印件,从门缝下塞了进去。
门内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足足一分钟。
随后,门被猛地拉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站在门口,手里攥着那张复印件,浑身颤抖,老泪纵横。
“是我做的……是我做的假账……”老人声音嘶哑,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们逼我的!用我全家人的性命逼我!说什么为了‘安抚大局’,要稳定……狗屁的稳定!他们就是要让那些人都变成死人,好名正言顺地把那笔天价补偿款和抚恤金全都吞掉!”
老会计的情绪彻底崩溃,他向赵小芸吐露了一个埋藏了十余年的秘密:“当年矿下,其实还有几个人活着逃了出来……但他们因为拒绝在‘自愿放弃补偿’的协议上签字,全都被……全都被当成精神病人,强行送进了精神病院!关了整整十几年啊!对外,早就宣布他们已经死了……”
所有的线索汇集到苏霓手中,一张笼罩在龙山市上空十几年的阴谋大网,终于被撕开了一个狰狞的缺口。
第二天,苏霓紧急召开了一场面向全国媒体的新闻发布会。
出乎所有人意料,她没有声泪俱下地讲述矿工的悲惨故事,也没有愤怒地控诉。
发布会现场异常简洁,只有她和她身后的一块巨型显示屏。
“各位记者朋友,”苏霓的声音冷静而清晰,“今天,我不讲故事,只列数据。”
她按下遥控器,屏幕上出现一张动态的中国地图,一个个红点在地图上不断亮起。
“数据显示,在过去三十年间,全国范围内共发生了2147例类似的‘预注销’案例。这些案例,高度集中地发生在国企改制、征地拆迁等特殊时期。”
全场哗然。
紧接着,苏霓播放了一段音频。
那是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声音——矿井深处岩壁上刻字的“滋啦”声,与他们之前采访矿工家属时,那些母亲、妻子、孩子们的哽咽声被交错剪辑在一起,背景音,则是一段持续的、模拟地底深处回响的低频震动音效。
那声音,仿佛就是无数冤魂在地底深处,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的呼救。
整个发布会现场,陷入了一片死寂。
没有闪光灯,没有快门声,甚至没有一个记者举手提问。
所有人都被那段音频所带来的巨大悲怆与震撼攫住,无法言语。
苏霓环视全场,缓缓说道:“我们总说,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可是我们忘了看,有些人,是被车轮强行按进历史的夹层里,碾碎了,推着走的。”
发布会结束,舆论瞬间引爆。
陆承安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趁势向全国人大法工委提交了一份《关于纠正历史性身份信息误注销问题的立法建议》。
他在建议中,首次提出了建立“生存反向认证机制”的构想:即当一名公民连续三年未在任何公共系统中留下活动轨迹时(如交通、医疗、金融、通信等),相关政府部门应启动主动核查程序,确认其生存状态,而非简单地、被动地依据某些文件默认其死亡。
他在建议的最后,附上了一句振聋发聩的话:“注销一个活生生的人,不应该比注销一张过期的电影票更容易。”
这份逻辑严谨、切中时弊的立法建议,迅速获得了多位人大代表的联署支持,并被破格列入了下个月的人大专题研讨会议程。
这张网,正在从法理的根基上被彻底动摇。
当天深夜,就在研究所所有人都为阶段性的胜利而稍感振奋时,苏霓的私人手机突然亮了一下。
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内容极其简单,只有一个GpS坐标,和四个字。
“活着的。”
苏霓的心脏猛地一跳,她立刻将坐标在地图上放大。
定位显示的地点,让她瞬间屏住了呼吸——城郊的一家养老公寓。
而这家养老公寓的旧址,正是当年那家关押幸存矿工的精神病院!
她猛地起身,抓起外套就往外走。
门外,陆承安似乎早已料到,静静地等候着。
“这次不是去听风,”苏霓的眼神锐利如刀,“是去找人。”
陆承安点了点头,将一支录音笔和一个针孔执法记录仪递到她手中,沉声说道:“我陪你进去。但你要记住,他们现在最怕的,已经不是我们找到真相。”
他顿了顿,目光深邃地看着苏霓,一字一句地说道:“而是真相,开始繁殖。”
车灯再次划破深沉的夜色,这一次,目标明确地驶向沉寂的城郊。
从后视镜里望去,研究所大楼依旧灯火通明,巨大的外墙投影上,正滚动播放着他们最新征集到的“非语言证言”。
其中一幅,是一个看上去年纪很小的孩子用蜡笔涂满的整张画纸,画面凌乱不堪,仿佛宣泄着无尽的情绪。
在画纸的角落,用稚嫩的笔迹写着一句话:
“妈妈说爸爸死了,可昨天,我看见他的影子在窗户上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