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阳，我记得你是花都本地人，家里……现在还有亲人吗？”
李阳的心猛地一沉，一股深藏的酸楚瞬间涌上鼻尖。他垂下眼帘，沉默了几秒钟，再抬头时，眼中已是一片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经历过大悲恸后的坚韧。
“没有了，市长。”他的声音很稳，却带着一种刻骨的平静，“我父母……在我十二岁那年，厂里出了事故，都没了，是奶奶……靠捡废品、打零工，一手把我拉扯大的。”
办公室里只剩下窗外隐约的车流声。郑开叶静静地听着，目光中充满了理解和尊重，他知道李阳身世坎坷，但从未如此具体地了解过。
“奶奶很不容易。”李阳的嘴角努力向上牵了牵，像是在回忆一个温暖又苦涩的梦，“她没读过什么书，但教会我做人要正直、要吃苦、要懂得感恩，我上大学，是靠着助学贷款和奶奶省吃俭用、街坊邻居偶尔接济才完成的，工作后，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让她过上好日子……”他的声音哽了一下，“可是……我刚工作第二年，奶奶就……就因病走了，操劳了一辈子，一天福也没享上。”
李阳的眼眶微微泛红，但他迅速眨了眨眼，将那股湿意逼了回去，他抬起头，看向郑开叶，眼神清澈而坦然。
“所以……市长，我现在真的是孤家寡人一个，没有家，也没有退路，唯一有的，就是这份工作，和……和想替奶奶看看，这个城市能不能变得更好一点的念想。”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也像是在剖析自己的内心。
“您问我有没有去基层的冲动？说没有是假的，看到那些跑官要官的人，看到那些在位置上却不干实事的人，我也愤怒，也着急，有时候整理区县报上来的材料，看到那些明显脱离实际、粉饰太平的东西，我真想自己下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但……”
他微微苦笑：“但我也怕。怕自己能力不够，辜负了您的期望，更怕……怕辜负了那些像当年我和奶奶一样，在底层挣扎求生的普通百姓。在您身边，我能确保每一份文件都准确无误，每一次协调都高效顺畅，我觉得……这是在间接地帮助他们。可如果直接下去，面对面的，我怕……做不好。”
郑开叶静静地听着，心中波澜起伏。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李阳完整的成长脉络。那个十二岁失去双亲、跟着拾荒奶奶长大的男孩，那个靠着坚韧和勤奋一步步走到市长秘书岗位的年轻人，他的“习惯”，他的“怕”，都源于那份刻入骨髓的责任感和对苦难的深刻体认。这份经历，让他能吃苦、能抗压，也让他对权力和民生有着近乎本能的敬畏。
“李阳，”郑开叶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你的经历，不是负担，是财富，是最珍贵的‘基层’经验！你比任何人都更懂得普通人的艰难，更明白一份工作、一个政策对一户家庭意味着什么，这份感同身受，是坐在办公室里读多少报告都换不来的！”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李阳，望着窗外生机勃勃的城市。
“你说怕辜负？在花都，在这艘正在加速的巨轮上，谁不怕辜负？我怕辜负几百万花都人民的期待，怕辜负中央和省委的信任！但怕，不能成为止步不前的理由！”郑开叶转过身，目光如炬，直射李阳心底，“恰恰是因为怕辜负，才更要迎难而上！才更要到矛盾最集中、问题最突出、百姓最需要的地方去！”
“你在市府三年多，能力、眼界、格局，都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但‘运筹帷幄’和‘决胜千里’，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境界！一个优秀的决策者，必须要有在基层摸爬滚打、在火线淬炼成钢的经历！要懂得政策的温度，首先要感知大地的冷暖；要指挥千军万马，首先要学会带领一个班组！”
郑开叶走回桌前，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看着李阳。
“李阳，我不是在赶你走，恰恰相反，我是希望你能飞得更高，走得更远！花都需要更多像你这样，有情怀、有担当、有韧劲，又深知民生疾苦的干部！把你放在基层，不是流放，是培养，是淬炼！是让你去补上成为真正栋梁之材最不可或缺的一课！”
他放缓了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信任。
“我相信你的能力，更相信你的人品！你奶奶在天之灵，也一定希望看到她的孙子，不仅仅是在市长身边端茶倒水、整理文件，而是能像一棵树一样，扎根在生养他的土地上，为更多的人遮风挡雨！”
李阳的心被郑开叶的话重重地撞击着。
那份深藏的渴望被点燃，那份因身世而生的孤勇被唤醒，那份对郑开叶知遇之恩的感激和对花都未来的责任感交织在一起，在他胸中激荡。
他想起了奶奶佝偻着背在垃圾堆里翻找的身影，想起了她布满老茧的手递给自己学费时浑浊却充满期望的眼神，想起了她临终前拉着自己的手，断断续续地说。
“阳阳……要争气……做个……有用的人……”
“有用的人”……在市府大楼，他是有用的秘书，但在基层的广阔天地里，他或许能成为一个更有用的人！一个能直接改变一方水土、造福一方百姓的人！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坚定所取代，他站起身，身体站得笔直，如同即将出征的士兵。
“市长！”李阳的声音清晰、洪亮，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感，“我明白了！谢谢您的信任和栽培！我愿意去基层！”
郑开叶眼中闪过一丝欣慰的笑意，但表情依旧严肃。
“想好了？去哪里？想做什么？”
“想好了！”李阳毫不犹豫，思路前所未有的清晰。
“我想去……渡口区！”
“渡口区？”郑开叶眉峰微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