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城西的万安坊,秋阳透过老槐树的枝叶,在青石板路上洒下斑驳的光影。赵烈牵着马站在一座朴素的宅院前,朱漆大门上没有任何皇家标识,只挂着一块“赵氏私宅”的木牌——这是赵匡胤退休后的居所,没有禁军守卫,没有百官拜访,只有两个老仆在院里清扫落叶,透着与帝王身份截然不同的闲适。
“赵将军,俺家老爷在堂屋等您呢。”老仆接过马缰,引着赵烈往里走。庭院不大,却收拾得整洁,东侧种着几畦青菜,西侧挖了个小池塘,塘边架着鱼竿,显然是赵匡胤平日垂钓的地方。赵烈看着这寻常百姓家的景象,想起当年陈桥兵变时,赵匡胤身披黄袍、剑指开封的模样,心里满是感慨——这位终结五代乱局的帝王,最终还是回归了平淡。
堂屋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轻微的咳嗽声。赵烈推门进去,只见赵匡胤穿着一身素色布袍,头发已有些花白,正坐在藤椅上翻看一卷《论语》,手边放着一碗刚沏好的茶,热气袅袅。听到动静,他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惊喜,随即放下书卷,撑着拐杖站起来:“赵兄弟,你可算来了!快坐,尝尝这雨前龙井,是钱俶刚送来的。”
赵烈躬身行礼,目光落在赵匡胤微驼的背上——这位曾在滁州战场上单枪匹马冲阵的将领,如今已不复当年的挺拔,岁月和朝政在他身上留下了明显的痕迹。“陛下(此处为习惯称谓,后改为“太尉”),臣冒昧来访,打扰您清静了。”
“什么陛下不陛下的。”赵匡胤摆了摆手,亲自为他倒茶,“朕退休三年,早不是大宋皇帝了,你叫我‘太尉’就好,或是像当年滁州那样,叫我‘赵兄’也行。”他端起茶杯,指尖因年岁而有些颤抖,“当年在滁州,咱们一起喝劣质的米酒,如今有了好茶,却难得再聚。”
这句话瞬间拉近距离,赵烈心里的拘谨消散不少。他接过茶杯,茶香沁人心脾,正是吴越特产的雨前龙井,想起去年钱俶纳土归宋时的场景,不禁感叹:“钱王倒是有心,还记得太尉爱喝茶。”
“他是个聪明人。”赵匡胤呷了口茶,目光望向窗外的青菜地,“纳土归宋,不仅保了吴越百姓,也保了他钱氏宗室,比李煜、刘继元强多了。只是……”他话锋一转,语气多了几分沉重,“朕有时会想,若当年柴荣陛下没死那么早,这天下,会不会是另一个模样?”
赵烈的心猛地一揪。他从怀里掏出《武经总要》残卷,放在桌上:“太尉,这是先帝(柴荣)当年批注的残卷,里面记着他的北伐计划和改革想法。去年平定北汉后,臣整理史料时,发现他还想在汴梁修水利、办书院,让百姓既能安稳种地,也能读书识字。”
赵匡胤拿起残卷,指尖拂过上面熟悉的字迹——柴荣的笔迹遒劲有力,批注里满是对中原统一的渴望,“幽云不收,朕心难安”“均田需实,勿使百姓流离”的字样,让他眼眶微微发红。“柴荣陛下是个好皇帝,可惜天不假年。朕当年在他麾下,就佩服他的严苛与仁厚——严苛对逃将,仁厚对百姓,这样的君主,五代里少见。”
两人聊起当年滁州并肩作战的往事,聊起柴荣在高平之战斩杀逃将的决绝,聊起赵烈率背嵬军破阵的勇猛,堂屋里的气氛渐渐热烈起来。赵匡胤突然想起什么,从书架上取下一个木盒,打开后里面是一支锈迹斑斑的箭簇:“你还记得这个吗?当年在滁州,你替朕挡了一箭,这支箭簇,朕留了三十年。”
赵烈看着箭簇,记忆瞬间回到那个战火纷飞的午后——南唐将领林仁肇的亲兵射出冷箭,他毫不犹豫地挡在赵匡胤身前,箭簇穿透他的左臂,却让赵匡胤得以斩杀敌将。“没想到太尉还留着。”他接过箭簇,指尖触到锈迹,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的热血。
“怎么能不留?”赵匡胤叹了口气,“朕能有今日,多亏了当年弟兄们的拼死相护。只是……陈桥兵变那回,委屈你了。”他指的是当年赵匡胤被拥立为帝,赵烈坚守开封城门,差点兵戎相见的往事。
赵烈摇摇头,语气诚恳:“太尉不必介怀。臣当年坚守城门,是为了先帝(柴荣)的托付;太尉登基,是为了终结乱世,让百姓安稳。如今中原一统,臣的心愿也了了,只剩燕云未复,还需太尉……还需大宋君臣共同努力。”
提到燕云,赵匡胤的神色凝重起来。他走到窗边,望着北方的天空:“朕不是不想收复燕云,当年刚登基时,就想率军北伐,可契丹太强,禁军又需整顿,一拖就是十几年。如今光义(赵光义)继位,虽有北伐之心,却过于急功近利,你要多劝劝他,莫要重蹈高梁河之战的覆辙。”
赵烈心里一震——高梁河之战是大宋的耻辱,赵光义当年亲征契丹,却因指挥失误大败而归,禁军折损数万。他赶紧点头:“太尉放心,臣已献《幽云防御图》,建议陛下先取瀛、莫二州,再图幽州,不可冒进。只是……当前粮草不足,耶律休哥又在幽州布防,北伐难度不小。”
“粮草是关键,军心更关键。”赵匡胤转身看着他,语气带着担忧,“朕在位时,虽整顿了禁军,却也定下‘重文轻武’的国策——不是不信任武将,是怕五代‘兵强则叛’的乱象重演。可如今看来,文臣多不懂军事,若北伐时文臣掣肘武将,怕是要出大错。”
这番话正中赵烈的顾虑。他想起之前与薛居正的争执,薛居正虽为宰相,却不懂燕云地形,只知一味强调“休养生息”,却不知燕云百姓已等不起。“太尉所言极是。臣以为,北伐当以武将为主,文臣辅助,各司其职,方能成事。臣已在《幽云防御图》中注明各军将领的职责,希望陛下能采纳。”
赵匡胤走到案前,拿起笔,在一张纸上写下“慎战、稳进、安民”三个大字,递给赵烈:“你把这三个字带给光义,告诉他,北伐不仅是为了收复失地,更是为了燕云百姓。若为了战功而不顾百姓死活,就算收复燕云,也得不到民心。”
赵烈接过纸,字迹虽不如当年有力,却透着帝王的远见。他想起在燕云见到的汉民,想起他们对中原的期盼,心里更坚定了北伐的决心:“臣定将太尉的话带到。若北伐成功,臣定会带燕云的百姓来见您,让他们知道,大宋没有忘记他们。”
两人又聊了许久,从五代的乱局聊到大宋的长治久安,从禁军的制度聊到科举的改革。夕阳西下时,赵烈起身告辞,赵匡胤拄着拐杖送他到门口,从怀里掏出一枚玉牌,上面刻着“赵氏宗亲”四个字:“这枚玉牌你拿着,若将来光义在北伐中为难你,或是契丹有异动,你可凭此牌调动洛阳的禁军旧部——这些人都是当年跟着朕征战的弟兄,信得过。”
赵烈接过玉牌,入手温润,心里满是感动:“太尉,这……”
“拿着吧。”赵匡胤拍了拍他的肩膀,眼里满是信任,“朕老了,不能再上战场了,收复燕云的担子,就交给你和杨业了。若有一日,你能收复幽州,记得在朕的坟前,洒一杯燕云的酒。”
赵烈躬身行礼,声音哽咽:“臣定不负太尉所托!若收复燕云,臣定亲自到太尉坟前,为您洒酒庆功!”
走出万安坊,秋风吹起赵烈的衣袍,他回头望去,赵匡胤仍站在门口,身影在夕阳中显得格外孤单。他握紧手里的玉牌和《武经总要》残卷,心里满是坚定——他不仅要完成柴荣的遗愿,还要实现赵匡胤的期盼,让燕云重归中原,让大宋的百姓永远远离战乱。
回到史馆时,陈三已在门口等候,手里拿着一封来自代州的急信:“将军,杨业将军送来的,说耶律休哥派了一支骑兵偷袭代州边境,杀了咱们几十个弟兄,还掠走了不少百姓!”
赵烈接过急信,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耶律休哥这是在试探大宋的底线,也是在挑衅北伐的决心。他立刻起身,往枢密院赶去,脚步匆匆,穿过汴梁的暮色——北伐的号角,或许比他预想的,要更早吹响。
可他不知道,赵匡胤的身体已日渐衰弱,这次见面,竟是两人最后的重逢;而赵光义虽表面采纳北伐建议,却在暗中调整将领任命,将自己的亲信安插进北伐军,为后续的指挥混乱埋下隐患。一场关乎燕云收复的大战,已在北方的边境悄然拉开序幕,而赵烈与他的故人之约,也将在战火中,迎来最终的考验。
汴梁的夜色渐浓,史馆案上的《幽云防御图》仍在烛火下泛着微光,图上幽州的位置,仿佛在静静等待着中原大军的到来,等待着五代烽烟彻底消散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