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野的呼吸在口罩里凝成白雾。
电话那头母亲的抽噎像根细针,扎得他太阳穴突突跳。
他踉跄着往社区医院大厅跑,运动鞋跟磕在台阶上,疼得膝盖发颤——上回这么慌,还是高考前夜母亲发烧,他背着人去楼下药店买退烧药,结果摔了一跤把药瓶磕碎了。
大厅里消毒水味刺得鼻腔发酸。
他一眼就看见母亲佝偻的身影,蓝布围裙还系在腰上,发顶沾着片没拍掉的枯叶。
老人攥着泛黄的药单,指节因用力泛白,自助机屏幕的冷光映得她眼角皱纹更深,红字“信用分低于520,暂停公共服务使用权限”像团烧红的铁,烫得张野眼眶发涩。
“妈。”他喊了一声,声音哑得自己都认不出。
王桂花转头,眼底的慌乱像被风吹散的雾,勉强挤出个笑:“小野,妈就说可能记错密码了……”她抬手去按键盘,手却抖得对不准数字键。
护士站里穿白大褂的姑娘探出头,声音压得低:“系统自动拦截的,我们也改不了。阿姨这情况得去信联申诉,或者……”她扫了眼张野,没再说下去。
张野凑到自助机前。
屏幕上跳动的数字刺得他喉头发紧——519,比最低阈值少一分。
“怎么会?”他转身抓住护士的袖子,“我妈连买菜都扫码付钱,上个月还帮邻居垫了住院费,怎么会信用分不够?”
护士叹了口气,翻出登记本:“系统显示关联亲属有高风险借贷记录。您是她儿子吧?有没有兄弟姐妹?”
张野的血“轰”地冲上头顶。
他想起三年前那个暴雨夜,哥哥喝得醉醺醺撞开家门,说什么“极速贷”能救他的奶茶店。
母亲偷偷把身份证复印件塞给哥哥时,他还劝过:“妈,这东西不能乱给。”老人当时拍着他手背笑:“你哥不容易,就帮这一回。”
“哥的逾期记录?”他声音发颤。
护士点头,张野的指甲掐进掌心。
王桂花突然拽他衣角:“小野,咱不治了成不?回家熬点姜茶,老毛病……”
“不行。”张野蹲下来,仰头看母亲泛白的鬓角。
老人眼底的光暗下去,像被人掐灭的蜡烛。
他想起上周来医院时,母亲还指着走廊里“诚信就医”的标语说:“咱不欠人东西,活得硬气。”现在那些字还挂在墙上,却像无数把小刀子扎在他心上。
回校的公交上,张野攥着药单的手青筋凸起。
林枫坐在他旁边,手机屏幕亮着《社会信用管理条例》,指尖快速划动:“第二十三条明确,信用评估应以本人行为为依据,关联亲属债务不属于法定失信情形。”他推了推眼镜,目光扫过张野紧绷的下颌线,“你妈没签过担保协议,没授权过任何借贷,系统凭什么株连?”
“还能凭什么?”赵子轩在后座嗤笑,手机屏幕映得他眼睛发亮,“我前几天扒过信联的算法模型,直系亲属借贷行为能折算成本人风险值,最高扣300分。美其名曰‘家庭信用共同体’,本质就是连坐。”他把手机转向张野,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代码注释,“看见没?‘关联责任模型’——你哥的逾期,在系统里就是你妈的‘管理失职’。”
陈默突然敲了下笔记本电脑。
他不知何时连上了学校的数据接口,屏幕上跳动着王桂花的信用档案:“2019年11月,某网贷平台通过人脸识别验证借款3000元,逾期27天。”他推了推黑框眼镜,“但人脸识别照片匹配度只有78%,按规定低于80%不能通过验证。”
“那平台呢?”林枫凑近屏幕。
陈默调出企业信息:“去年注销了,法人跑路,所有数据归档到信联。”他敲下回车,页面弹出“数据已加密,无法修改”的提示,“现在这烂摊子,全甩给被误判的用户了。”
公交车晃过减速带,张野的膝盖撞在前座上。
他摸出手机,翻到母亲的相册——有张是去年国庆节,老人穿着新做的蓝布衫,站在扫得锃亮的楼道里笑,背后贴着“文明家庭”的奖状。
他喉结动了动:“我妈扫了三十年厕所,连落叶都要分类装进不同的垃圾袋。现在系统说她‘不值得信任’……”
寝室的日光灯在深夜里泛着冷白。
张野把母亲的工资条、纳税记录、单位发的“年度优秀保洁员”奖状全摊在桌上,纸张边缘卷着旧年的毛边。
林枫坐在桌角,笔杆在指间转得飞快:“要解决问题,要么让信联修正数据,要么建立临时信用通道。”他突然停住笔,“有了——高信用用户自愿让渡临时信用分,不改变总分,只用于紧急医疗或出行。我管这叫‘信用漂流瓶’。”
“可行吗?”赵子轩凑过来,“需要签电子协议,还要防着有人钻空子。”
陈默已经打开编程软件:“技术上能实现。做个溯源工具,输入身份证就能生成信用时间轴,把误判节点标出来。”他的手指在键盘上翻飞,“测试版半小时后能好。”
赵子轩突然举起手机:“我发微博了。标题《我妈的信用,死在一张模糊自拍里》,配了信用时间轴截图。”他盯着屏幕,点赞数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上跳,“三小时前发的,现在话题#被系统杀死的普通人#已经第九了。”
“小心删帖。”林枫提醒。
赵子轩扯了扯嘴角:“我开了二十个小号同步发,用了暗网的镜像服务器。他们能删主帖,删不了所有影子。”
凌晨两点,张野攥着母亲的存折和单位证明站在区信用办门口。
雨丝顺着伞沿滴在他鞋尖,水洼里映出玻璃门内的电子屏,正循环播放“诚信为本,共建和谐”的标语。
接待窗口的姑娘推了推工牌:“人工无法干预系统判定,除非信联主动修正数据。”她的语气像在读说明书。
“那信联什么时候修正?”张野的声音发紧。
“不确定。”姑娘低头看电脑,“您可以提交申诉表,等待审核——”
“审核要多久?”
“最长六十个工作日。”
张野的指甲掐进存折封皮。
母亲的降压药昨天就吃完了,今天头晕得差点摔在楼梯间。
六十天,足够让老人的血压飙升到危险值。
他突然把存折拍在桌上,纸张“哗啦”散开:“这是我妈三十年的工资条,这是她每年的纳税证明,这是街道发的‘最美保洁员’证书——”他逐张翻过,声音越来越轻,“这些东西加起来,不如系统里一个错误的匹配分数吗?”
“检测到高情绪波动用户,请注意言行。”头顶的监控突然发出电子音,红光闪烁。
张野猛地抬头,看见墙角的摄像头正缓缓转动,像只独眼怪兽。
“你们到底要我们怎么活?”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守规矩的人被系统碾碎,钻空子的人继续坑害别人——这就是你们说的‘诚信社会’?”
门外传来脚步声。
张野转身,看见个穿雨披的姑娘撑着伞进来,下巴沾着雨水,手里举着张纸:“我也被降过三级。”她把造纸在桌上摊开,是张信用修复记录,“去年我弟借校园贷,系统连坐我。申诉了三个月才改过来。”她抬头看向张野,眼睛亮得像星子,“我能作证,这种事不是个例。”
雨越下越大,打在玻璃幕墙上发出闷响。
张野望着姑娘湿透的袖口,突然想起母亲常说的话:“要是哪天妈老得动不了,你就找那些受过咱帮助的人——人心比系统暖。
回校时已近黎明。
张野踩着水洼往寝室走,路过菜市场时,晨雾里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
他眯起眼,看见个穿工装的老头蹲在摊位前修自行车,工具箱里的扳手在雾里闪着微光。
老头抬头时,张野恍惚看见他鬓角的白发——像极了总在楼道里帮母亲抬清洁车的老郑。
他站在原地发了会儿呆,手机突然震动。
是赵子轩的消息:“微博话题被撤了,但私信炸了——有三百多个人说遇到同样的事。”
张野摸出手机,屏幕亮光照亮他发红的眼尾。
远处,菜市场的卖菜声渐渐热闹起来,混着老郑敲扳手的声音,像串不太和谐却始终响亮的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