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子轩的声音将林枫从复杂的思绪中拉了回来,他压下心头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感,目光重新聚焦于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
自管试点运行刚满一周,三号楼的空气仿佛都被净化过。
曾经走廊里弥漫的泡面味和若有若无的烟味淡了,取而代之的是宿管王姨那双锐利眼睛扫过时,学生们下意识屏住呼吸的寂静。
数据显示,违规电器的使用率断崖式下降了百分之六十,这是一个足以让校领导在报告上画红圈的惊人成绩。
王姨变了。
她不再拎着那个标志性的黑色大塑料袋,四处搜罗“战利品”。
如今她手里捧着一个硬壳记事本,像个严谨的工程师,巡视着自己的领地。
她的脚步声依旧沉稳,却不再有过去那种突袭式的压迫感,反而更像是一种无处不在的审视。
尤其是对404寝室,这份审视严苛到了极致。
“赵子轩,你这个插线板挪一下,离床脚太近了,不安全。”王姨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不带情绪,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正戴着耳机打游戏的赵子轩吓得一哆嗦,手一抖,屏幕里的角色应声倒地。
他愤愤地摘下耳机,小声对林枫抱怨:“我靠,她这是宿管员还是监工啊?连插线板摆歪了都要管,她是不是拿我们当典型来抓?”
林枫没有作声,只是默默观察着。
他发现,王姨的“严”里,似乎藏着别的东西。
她训斥完赵子轩,转身下楼时,恰好碰到二楼的李奶奶颤巍巍地提着一大袋蔬菜上来。
王姨二话不说,一手接过菜,一手扶着老人,稳稳地送上楼,嘴里还念叨着:“跟您女儿说多少次了,让她网上下单,非要您自己跑菜市场。”
还有一次,傍晚下起了急雨,林枫看到王姨走出值班室,默默地把一楼晾衣区几床没来得及收的被子抱了回来,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大厅的椅子上,等着失主来认领。
她的严厉和她的善良,像两条互不相交的平行线,在他面前展现出一个矛盾而复杂的形象。
转机发生在一个寻常的下午。
王姨又一次来到404门口“视察”,一边记录着什么,一边习惯性地提醒:“窗台上的花盆往里收收,别掉下去砸到人。”她转身时,手肘不小心碰到了门框,手里的记事本“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摊开了。
林枫离得最近,弯腰去捡。
就在指尖触碰到纸页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瞥到了一行潦草却用力的字迹:“3月14日,二楼老刘女儿手术费还差两千,给他塞了五百,劝他千万别去借那种高利贷。”
他心头猛地一跳,手指下意识地翻动了半页,另一行字撞入眼帘,像一记重锤敲在他心上:“评优加分项:全年零安全事故、零学生投诉。重点扣分项:学生心理问题导致轻生——哪怕不是发生在我管的楼栋。”
那一刻,所有的不解和困惑瞬间烟消云散。
林枫抬起头,看到王姨正紧张地看着他,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慌乱。
他将本子递还给她,什么也没说。
关上门,赵子轩还在那嘀咕:“你看她那紧张样,生怕我们看到她的小本本,肯定记了不少我们的黑状。”
林枫却摇了摇头,低声说:“你错了。她不是想立功受奖,她是怕。怕哪天真出了事,她自己根本扛不住。”
那一瞬间,整个寝室都安静了。
他们终于明白,王姨那近乎偏执的严格,并非源于冷漠或对权力的迷恋,而是一种深植于骨髓的恐惧。
她害怕任何一点失控,害怕自己成为某个无法挽回的悲剧的背景板,害怕那一行冰冷的“重点扣分项”变成现实。
她是用自己的方式,在守护着这座楼,也守护着她自己那份微薄的薪水和摇摇欲坠的安全感。
当晚,林枫召集了404全体成员,开了一个简短却严肃的会议。
他没有说太多关于王姨的私事,只是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我们搞自管,不只是为了自己方便,更是为了让这里变得更好。规则能管住行为,但管不住人心。我提议,在咱们自管区内部,设立一个‘应急互助金’。”
他解释道,这笔钱由所有参与自管的寝室自愿众筹,由一个信得过的小组管理,专门用于帮助那些遇到突发困难、急需用钱却又不想惊动学校和家长的同学。
“我同意!”体育生张野总是第一个响应,他摸了摸口袋,掏出手机,“我先来,半个月饭钱,三百!”说着,他直接扫了林枫的二维码。
一直沉默寡言的计算机系学霸陈默,默默地打开了手机银行,片刻后,林枫的手机收到一条转账提醒:五百元。
赵子轩知道,这几乎是陈默熬了好几个通宵帮人做游戏代练才攒下的全部家当。
第二天,林枫拿着一份草拟的《三号楼学生应急互助金管理章程》敲开了宿管值班室的门。
王姨正戴着老花镜,对着一张电费单发愁。
“王姨,”林枫把文件推到她面前,“我们想搞个东西,但缺个主心骨。您帮我们看看,把把关。”
王姨疑惑地拿起文件,逐字逐句地读着。
她的表情从最初的警惕,到惊讶,再到难以置信。
当她看到“资金监管人”一栏里赫然写着她的名字时,捏着纸页的手指开始微微发抖。
良久,她抬起头,眼眶有些发红,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你们……”
“您管规则,我们管人情。”林枫的语气平静而坚定,“我们一起,行不行?”
王姨沉默了很久,最终,她把文件叠好,小心翼翼地放进抽屉,只说了一句:“……别让好心的人吃了亏。”
一周后的自管试点总结会上,后勤处的李主任唾沫横飞地表扬着三号楼取得的成绩,将王姨誉为“勇于创新的优秀宿管员代表”。
就在众人以为王姨会激动地讲几句感谢词时,她却从口袋里掏出一份打印好的报告,当着所有领导和宿管员的面,递了上去。
“李主任,这是我的一点不成熟的建议。”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会议室,“我建议,学校能定期为我们宿管员提供专业的心理疏导培训,并且,由学校出面,正式设立一个‘学生应急帮扶基金’。”
全场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会议结束后,李主任单独把林枫留了下来,眼神复杂地看着他:“王秀兰说,这主意是你们404寝室给她出的。”
林枫笑了笑:“不,李主任,这主意是她早就想说了,只是以前,一直没人肯给她一个递话的台阶。”
那天晚上,十点半,熄灯号刚过,404的寝室门被轻轻敲响了。
这在三号楼是件破天荒的事。
打开门,王姨站在门口,手里破天荒地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是四杯还冒着热气的奶茶。
“孩子们,”她有些局促,将奶茶递了进来,“谢谢你们……让我觉得,我身上这身工服,不只是管人用的。”
她没多说,放下东西就匆匆走了。
赵子轩他们兴奋地瓜分着奶茶,只有林枫注意到,王姨的那个硬壳记事本,被遗忘在了茶几上。
他拿起来,本想明天还给她,却鬼使神差地翻开了。
最后一页,是今天新写的字迹,很清秀:“4月12日。404没出事,我还活着。今天,他们叫我王姐,不是王姨了。”
林枫心中一暖,正要合上本子,忽然感觉中间有个夹层。
他轻轻一捏,抽出一张折叠的纸。
那是一张医院缴费单的复印件,上面的信息像针一样扎进他的眼睛——
患者姓名:王秀兰。
诊断:慢性肾功能衰竭(尿毒症期)。
本次缴费金额:捌仟玖佰柒拾陆元整。
林枫拿着那张薄薄的纸,却觉得有千斤重。
他终于明白了王姨本子里那句“我还活着”的真正含义。
他沉默了许久,将复印件原样叠好,夹回本子里,轻轻放回茶几的原处。
“下一场仗,”他对着窗外无边的夜色,轻声说,“我们一起打。”
寝室里,张野和赵子轩已经进入了梦乡,只有陈默的电脑屏幕还亮着微光,他在通宵达旦地为一个重要的游戏项目修复存档bUG,代码一行行飞速滚动。
窗外,404阳台上那盏作为自管区标志的灯明亮地照着,像一座永不熄灭的守望灯塔。
然而,没有人注意到,灯光在那一瞬间极其轻微地闪烁了一下,整栋老旧的宿舍楼深处,似乎传来一声细不可闻的、不堪重负的电流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