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似乎永无止境,比雷埃夫斯港在严寒中瑟缩。码头上零星响起的枪声早已平息,只留下硝烟味和血腥气被凛冽的寒风迅速吹散,混合着海水的咸腥,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末世气息。
陆明锐强压下胃里的翻腾,逐一检查了倒在码头和火车站大厅的土匪尸体。当他拉开那些僵硬的、脏污的头套或兜帽时,露出的是一张张因恐惧、痛苦或狰狞而扭曲,但毫无疑问属于正常人类的面孔——有男人,也有女人,年龄各异,只是如今都变成了冰冷的躯壳。他默默地呼出一口白气,在面罩边缘凝结成霜。尽管在末日里挣扎求生了四十五天,死在他手里的丧尸不计其数,但亲手终结同类的生命,哪怕对方是穷凶极恶的土匪,依然让他心头沉重,一种难以言喻的阻滞感盘桓在胸口,远不如对付那些行尸走肉来得干脆。
“免税商场三楼,靠西侧的位置,有微光从木板缝隙里透出来。刚才战斗时没注意,现在看清楚了,里面可能还有漏网之鱼。”陈大发清冷的声音透过骨传导耳机传来,打破了短暂的沉寂。她的狙击点视野极佳,高倍镜如同鹰眼,捕捉到了黑暗中那一丝不寻常。“要不要过去‘打扫’一下?留着总是隐患。”
陆明锐抬起头,望向远处那座在风雪中若隐若现的巨大建筑轮廓,像一头蛰伏的黑色巨兽。他略一沉吟,便做出了决定:“我和苏澜去检查。如果还有人,必须清理干净,不能让他们在我们搬运物资时背后捅刀子。”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而且……ladatcha待会要靠过来,小兔兔也会过来,不能吓着她。”
他转向尼克,后者正刚好点着一根烟,烟雾缭绕的,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周围。“尼克,你留在这里,保护好大发和裴清。裴清还在检查吊机,需要时间。”
“哈哈,放心的把大发妹子交给我!”尼克拍了拍冰冷的机枪,发出沉闷的声响,脸上露出一个可靠的笑容,“保证连只耗子都摸不过来。”
陆明锐点了点头,对苏澜使了个眼色。苏澜会意,检查了一下hK417的弹匣和消音器,确认弹匣里子弹数量,然后压低身形,与陆明锐一起,如同两道融入雪夜的阴影,悄无声息地朝着免税商场的方向摸去。
这座曾经繁华的免税商场,如今只剩下破败与死寂。巨大的玻璃幕墙早已碎裂,如同怪物张开的獠牙。商场外围,一圈姿态各异的丧尸被冻结在原地,它们生前似乎一直在徒劳地冲击着商场的入口,此刻却化作了一尊尊覆盖着冰雪的恐怖雕塑,无声地诉说着末日降临后的疯狂。两人小心翼翼地绕过这些冰雕,找到了陈大发所说的那个入口——一扇被厚重木板和金属条粗暴加固过的侧门,如今已经打开着,显然是刚才那群土匪进出的地方。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霉变、腐败、排泄物以及某种劣质燃料气味的恶臭,从门内汹涌而出,即使戴着面罩也难以完全隔绝。陆明锐和苏澜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陆明锐握紧了手中的AR-15,苏澜则将hK417抵在肩窝,两人一前一后,侧身闪入了这片黑暗的巢穴。
商场内部的空间比想象中更加压抑。手电光柱扫过,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狼藉的末日景象。一楼曾经光洁的地砖上覆盖着厚厚的污垢和冻结的秽物,倒塌的货架、破碎的橱窗、被洗劫一空的店铺……所有能想象到的混乱这里都有。一些无用的大家电、汽车模型、家具像垃圾一样被随意丢弃,上面落满了灰尘。空气中弥漫的恶臭更加浓郁,几乎令人窒息。
两人保持警惕,沿着自动扶梯的框架小心翼翼地向上探索。二楼的情况与一楼类似,只是更加空旷,显然能被利用的东西早已被搜刮一空。寒冷无处不在,呼出的白气在手电光柱中清晰可见。他们的脚步放得极轻,靴子踩在垃圾上发出的细微声响,在这死寂的空间里都显得格外刺耳。
来到通往三楼的楼梯口,一扇厚重的、原本可能是防火门的铁门挡住了去路。门上用粗大的铁链紧紧缠绕,一把沉重的挂锁将其锁死。这显然是为了隔绝内外而设置的屏障。
陆明锐示意苏澜警戒身后,然后上前检查了一下锁具。他放下AR-15,从战术背心上取下那支近战威力巨大的FS pRo三折叠半自动霰弹枪。为了尽量减少噪音,他没有选择威力更大的独头弹,而是装填了鹿弹。他将枪口几乎抵在锁芯位置,对苏澜点了点头。
苏澜立刻侧身躲避
陆明锐举枪对准锁具和下方楼梯。
“砰!”
一声沉闷但依旧响亮的枪声在封闭空间内回荡,霰弹的钢珠大部分轰入了锁芯和门框连接处,破坏力集中。锁具应声崩坏,铁链也松散开来。
陆明锐迅速推开沉重的铁门,一股与楼下略有不同、但同样难闻的气味扑面而来——这里多了一丝烟火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长期聚居的酸腐味。
三楼的光线稍微好一些,并非来自电力,而是来自商场中庭区域点燃的几处篝火。燃烧的似乎是废弃的家具和木材,火光摇曳,在布满涂鸦和污渍的墙壁上投下晃动的、扭曲的影子。这里比楼下“热闹”得多,满地都是各种生活的痕迹:破烂的铺盖、堆积如山的空罐头盒、用各种容器盛放的、已经冻结的污水、以及随处可见的人类排泄物……这里显然是刚刚那些土匪长期居住的据点,只是其肮脏和混乱的程度,超乎想象。
两人屏住呼吸,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整个楼层。原本的超市区域货架大多倒塌,但依稀能看到一些被刻意收集起来的、非食物的杂物。整个三楼的空间被各种障碍物分割成不同的区域,显得杂乱而压抑。
“检查所有可能的藏身点,确保没有遗漏。”陆明锐压低声音。苏澜点了点头,两人开始以标准的cqb(室内近距离战斗)队形,一左一右,相互交替掩护,小心翼翼地清理着整个三楼。
他们检查了每一个倒塌的货架后方,每一个可能藏人的柜台,甚至那些堆积如山的垃圾堆也被用手电仔细探查。除了发现更多的生活垃圾和一些粗制滥造的武器外,并没有发现活人。
最后,他们的目光落在了三楼最深处,一扇不起眼的、原本可能是员工通道或仓库的小门上。这门同样被从外面用一根铁条别住,但没有上锁。
陆明锐对苏澜打了个手势,苏澜立刻占据有利位置,hK417的枪口稳如磐石,对准门内未知的黑暗。陆明锐则深吸一口那混合着霉变与腐臭的空气,试图压下心头的不安。他猛地用枪口挑开了别门的铁条,铁条落地发出“哐当”一声脆响,在这死寂中格外刺耳。随即,他侧身,用尽全力一脚踹在门板上!
“砰!”
门板撞在内侧墙壁上,弹回些许。而就在门洞大开的这一刹那,一股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如同实体般的恶臭洪流,夹杂着冰冷的寒意,劈头盖脸地砸向两人!
那不仅仅是粪便和尿液的骚臭,也不仅仅是垃圾腐烂的酸臭,更夹杂着一种……伤口化脓的甜腥,长期不洗澡的体垢酸腐,以及一种……绝望本身散发出的、令人灵魂颤栗的气息。这气味浓烈到几乎具有物理攻击性,穿透了他们的面罩,辣眼睛,直冲大脑,陆明锐的胃部一阵剧烈的痉挛,眼前甚至出现了瞬间的黑视。
手电光柱,如同两把颤抖的利剑,迫不及待地、又带着某种恐惧地刺入房间深处那片粘稠的黑暗。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光线所及之处,景象如同最恐怖的噩梦,直接、粗暴地烙印在两人的视网膜上,冲击着他们的认知底线。
在房间最深处,那个最阴暗、最远的角落里,几个瘦小到几乎脱形的人影,正以一种非人的方式拥挤的蜷缩着。那不是普通的蜷缩,而是一种……试图把自己塞进墙壁缝隙里、彻底消失的、极致的恐惧姿态。
一片令人心碎的、失去所有鲜活色彩的灰败。孩子们身上所谓的“衣物”,早已看不出原色,只是一缕缕、一片片沾满不明污渍、板结发硬的破布,勉强挂在他们嶙峋的骨架上。裸露在外的皮肤,是一种不健康的、带着死气的蜡黄与青灰色,上面布满了大片大片的、已经发黑化脓的伤口,以及纵横交错的、新旧不一的伤痕——有些像是鞭打,有些像是磕碰,还有些……形状可疑,让人不忍细想。
那是一种触目惊心的瘦。不是普通的清瘦,而是长期饥饿导致的、如同骷髅蒙皮般的嶙峋。一根根肋骨清晰地凸出,仿佛随时会刺破那层薄薄的皮肤。小小的手臂和腿,细得像干枯的树枝,似乎轻轻一折就会断掉。他们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显得眼睛格外地大,但那双眼眶里,却没有丝毫光亮,只有一片空洞的、死寂的麻木,以及在那麻木深处,偶尔闪烁着的、属于最原始动物的、对一切外界刺激的极致恐惧。他们的头发干枯如乱草,粘连在一起,沾满了污秽。
当手电光如同舞台追光般无情地笼罩住他们时,这些孩子没有任何哭喊,甚至连一丝像样的啜泣都没有。他们只是条件反射般地、更加用力地向后缩去,瘦小的身体像风中残叶般剧烈地颤抖着,发出一种极其微弱的、仿佛是从喉咙最深处挤出来的、如同垂死小兽般的“呜……呃……”声。那声音微弱得几乎要被心跳声掩盖,却比任何凄厉的尖叫更让人心碎。他们试图用手臂——那细得像火柴棍一样的手臂——挡住光线,遮挡自己,但那动作是如此无力,如此绝望。
手电光向下移动,照亮了他们赖以生存的“地盘”。地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由冻结的排泄物、呕吐物、食物残渣和不知名污垢混合而成的、令人作呕的“地毯”。几个用压扁的罐头盒做成的“碗”散落在地上,碗里残留着一些黑乎乎、已经长出一层淡淡白色霉菌的糊状物,甚至能看到细小的、白色的蛆虫在其中缓缓蠕动。空气里弥漫的那股甜腥腐败味,很大一部分就来源于此。这里没有床铺,没有保暖的衣物,没有任何像样的容器,甚至连一丝人类文明应有的痕迹都找不到。这根本不是一个居所,这是一个……饲养场。而这些孩子,就是被当做消耗品、当做某种“财产”甚至“储备粮”一样,圈养在此地的……活物。
陆明锐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胸口,呼吸骤然停止。他感觉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逆流,又在下一秒冻结。握着AR-15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尾椎骨沿着脊柱瞬间窜上天灵盖,让他头皮发麻,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见过丧尸啃食活人,见过废墟残骸,经历过生死搏杀,他以为自己已经对末日的残酷有了足够的免疫力。但此刻,眼前这赤裸裸的、施加在无辜孩童身上的、极致的非人虐待,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他所有的心理防御。一种混合着滔天愤怒、恶心反胃、以及深不见底的悲恸的情绪,像海啸一样在他胸腔里疯狂冲撞,几乎要将他撕裂。他的视线开始模糊,不是因为黑暗,而是因为眼眶无法抑制的湿热。
苏澜同样僵立在原地,仿佛化作了一尊冰雕。她那双总是冷静锐利的眼眸,此刻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种深沉的、几乎要溢出的痛苦。作为受过严格训练的武官,她拥有极强的情绪控制能力,但此刻,她的嘴唇微微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握着hK417护木的手指,因为极度用力而捏得发白,指甲几乎要嵌入手掌的战术手套里。她看着那些孩子空洞麻木的眼神,看着他们因恐惧而蜷缩的姿态,看着这比任何战场都更令人心碎的人间地狱,一股强烈的、想要毁灭什么东西的冲动在她心中燃烧。她不是没有见过黑暗,但将孩童摧残到如此地步,这已经超出了“黑暗”的范畴,这是人性最深处、最肮脏的恶毒。她感到一阵眩晕,胃里翻江倒海,不得不强行咬住舌尖,用疼痛来维持摇摇欲坠的冷静。她宁愿面对一万个丧尸,也不愿意面对一个受伤的孩子……
手电光柱固执地停留在那些瑟瑟发抖的弱小身影上,仿佛要将这人间至恶的景象深深地烙印在灵魂里。商场外,风雪的呼啸声仿佛来自另一个遥远的世界。死寂的房间里,只有手电灯泡微弱的电流声,孩子们压抑到极致的、断断续续的呜咽,以及陆明锐和苏澜那沉重得如同风箱般、却依旧无法驱散心中冰寒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