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角卷着领旧竹席,篾片泛着浅黄,边缘磨出了毛茸茸的絮,像老人下巴上的胡须。这席子是爷爷年轻时编的,那年夏天特别热,他蹲在院里编了五天,篾片划破了手,血珠滴在竹篾上,结了层暗红的印,现在还能隐约看见。
夏天傍晚,奶奶会把竹席铺在院中的老槐树下,用井水擦一遍,凉丝丝的潮气混着竹香漫开来。爷爷躺在上面摇蒲扇,竹篾“咯吱”响着,像在数他的呼噜声。我们几个孩子挤在旁边,听他讲年轻时的事,竹席上的纹路硌着后背,却比任何凉席都舒服——那是被岁月磨软的温柔,扎不着人,只让人想赖着不走。
有年梅雨季节,竹席发霉了,绿斑像撒了把碎苔。奶奶没舍得扔,把它搬到太阳底下晒,用硬毛刷蘸着皂角水刷,刷出的水都是绿的。晒干后,竹篾的颜色浅了些,却透出股清冽的香,奶奶说:“老物件经得住糟,晒透了,霉气就变成正气了。”
现在家里早换了空调和藤席,这领旧竹席却还卷在墙角。去年暑假,小侄女在院里玩“过家家”,非要把竹席铺开当“舞台”,踩着竹篾转圈,竹席“沙沙”响着,像在跟着她笑。奶奶站在廊下看,忽然说:“你爸小时候也爱在这席子上翻跟头,竹篾刮破了裤腿,哭得惊天动地,转眼都当爹了。”
竹席的边角有几处脱了篾,奶奶用细麻绳缝了又缝,针脚歪歪扭扭,却把散开的竹篾牢牢拢在一起。她说:“这席子啊,就像咱家人,散不了。”
初秋的太阳斜斜照进墙角,竹席卷着的影子像条蜷缩的蛇。风从席子的缝隙钻过,“呜呜”地响,像在说那些藏在竹篾里的夏天——有槐花香,有蒲扇声,有孩子的笑,还有老一辈人用双手编进日子里的踏实。
柜顶的闹钟蒙着层灰,黄铜外壳氧化成了暗褐色,指针早就停了,永远指着三点十七分。这是外婆嫁过来时带的嫁妆,当年村里还没通电,全靠它叫醒人下地干活,铃声“叮铃”响得脆,能穿透三条巷子。
外婆总说这闹钟“有灵性”。农忙时她怕睡过头,头天晚上对着闹钟念叨:“明早四点叫我啊。”第二天闹钟准会准时响,比鸡叫还靠谱。有回舅舅发高烧,凌晨两点,闹钟忽然自己响了,外婆惊醒了才发现孩子烧得滚烫,连夜背着去了卫生院——后来她总说,是闹钟在帮着看家。
闹钟的后盖掉了,露出里面的齿轮,锈得转不动了。舅舅想把它扔了,外婆把闹钟抱在怀里,像护着个孩子:“它替咱家喊了三十年的早,就算不响了,也是功臣。”她找了块红布把闹钟盖上,说“让它歇着,听个清静”。
去年整理旧物,我把闹钟取下来擦灰,指腹蹭过停摆的指针,忽然想起小时候趴在柜边看闹钟的样子。外婆在灶台忙活,闹钟“滴答”走着,声音比柴火声还稳,我总盯着指针转圈,盼着它快点走到饭点。现在指针停了,可那些“滴答”声好像还在柜顶飘着,缠着饭菜香,成了抹不掉的记忆。
外婆说,闹钟停摆那天,刚好是外公走的日子。她没修,就让它停在那一刻,说:“这样,他走的时候,时间就永远陪着我了。”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闹钟上,黄铜的反光在墙上投下块小小的光斑。尘埃在光里跳舞,闹钟一动不动,像个沉默的老人,守着柜顶的时光,也守着一个人藏在岁月里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