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角那只陶罐,粗陶的胎质上蒙着层灰,颈口处有道歪歪扭扭的裂痕,是早年搬家用绳子勒的。罐身没上釉,却被岁月磨得发亮,凑近了闻,能嗅到点陈年的泥土腥气,混着淡淡的草药香。
陈奶奶总爱往罐里塞东西。春天是晒干的艾草,捆成小把立在罐底,说端午时煮水洗澡能祛痱;夏天装着收来的野菊花,花瓣在罐里慢慢蜷成小球,泡出的茶带着点苦,却能败火;入了秋,罐里就换成了晒干的山楂片,红艳艳的,是给放学回来的娃子们留的零嘴。
“这罐子,当年救过你爷爷的命。”陈奶奶用布巾擦着罐口的裂痕,指腹蹭过粗糙的陶面,“那年他在山里迷了路,揣着这罐水走了三天,罐底漏了个小眼,他就用泥巴堵着,愣是没让水漏光。后来找到他时,他怀里还紧紧抱着罐子,说‘这是咱家的物件,不能丢’。”
罐子里藏着个秘密——最底下压着张油纸,里面裹着几枚铜钱,是陈奶奶的陪嫁。当年她嫁过来时,日子紧巴,铜钱被她用红绳串着,偷偷藏在罐底,说要留着给娃子们应急。后来日子好了,铜钱却没动过,油纸被潮气浸得发脆,铜钱上的绿锈却愈发鲜亮,像长在陶土上的青苔。
有回下暴雨,院角积水漫过罐底,陈奶奶踩着水把罐子抱到屋檐下,罐身的裂痕被泡得发胀,她急得用布条一圈圈缠起来,边缠边念叨:“老伙计,挺住啊,还得给娃子们装山楂呢。”后来那裂痕竟没再扩大,只是每次装东西前,她总要先对着罐口吹口气,像在跟它打招呼。
深秋的午后,阳光斜斜照在陶罐上,把裂痕的影子投在地上,像道浅浅的伤疤。陈奶奶往罐里添了把新收的紫苏,叶片在罐里轻轻晃,她说:“你看这紫苏,闻着冲,泡在水里却温,就像这罐子,看着糙,装的都是暖人心的东西。”
放学的娃子们涌进院子,吵着要山楂片。陈奶奶打开罐盖,一股酸甜的香气漫出来,孩子们的小手伸进罐里,指尖蹭过陶壁的细孔,带出点泥土的气息。最小的娃子把山楂片塞给陈奶奶:“奶奶先吃,罐子里的东西,奶奶最懂它的好。”
陈奶奶笑着接过来,山楂的甜混着陶罐的土腥,在舌尖漫开。她看着孩子们围着罐子打闹,忽然觉得,这粗陶罐子就像个沉默的家,装着艾草的清,菊花的苦,山楂的甜,也装着一辈辈人没说出口的牵挂——那些裂痕里藏着的,从来都不是残缺,是日子磨出来的温柔。
暮色降临时,陈奶奶把罐子搬回院角,用石板盖住口,防止夜里的露水打湿里面的草药。石板与罐口相撞,发出“咚”的闷响,像老伙计在道晚安。风穿过院墙的豁口,吹得罐身的布条轻轻晃,那道裂痕在月光下,竟像嵌了条银线,亮得温柔。
檐角那只风铃,铁皮做的,漆皮早就剥落得斑斑驳驳,露出银灰色的底色。铃舌是块小铜片,挂在细铁链上,风一吹就晃悠着打在铃身上,发出“叮铃——叮铃——”的声响,算不上清脆,倒带着点沙哑的温柔。
这风铃是前几年村里修电路时,电工师傅落下的边角料做的。当时林叔蹲在檐下抽烟,看着地上的铁皮和铜片,随手捡起来弯了弯,又找了截铁链串上,往檐角一挂:“给院里添点响,省得太安静。”没想到一挂就是三年,风吹日晒的,倒成了院里的老物件。
清晨最先醒的是风铃。天刚蒙蒙亮,第一缕风溜过院墙,它就“叮铃”一声醒了,像在喊屋里的人:“天亮了。”林婶总说,听着这铃声起床,比闹钟都准。她往灶房添柴时,风铃跟着风势轻响,节奏慢慢变快,像是在催:“火要旺,粥要稠。”
孩子们背着书包出门时,风铃总响得最欢。“叮铃叮铃”地追着他们的脚步,直到身影拐出巷口,声音才慢慢歇下来,像个恋恋不舍的长辈。有回小孙子摔了跤,坐在门口哭,风铃也跟着“叮铃”“叮铃”地急响,像是在哄:“快起来呀,地上凉。”等孩子被哄好,破涕为笑,它的声音又变得慢悠悠的,带着点释然。
下雨天最热闹。风裹着雨丝斜斜打来,风铃被吹得剧烈摇晃,铜片撞在铁皮上,声音又急又响,像是在跟风雨较劲。林叔坐在屋檐下补渔网,听着这声响就笑:“你看它,还跟老天爷较上劲了。”雨停时,铃身上挂着水珠,风一过,水珠滴落,混着“叮铃”声,倒像在叹气:“可算停了。”
有回铁链锈断了,风铃坠在地上,铁皮磕出个小坑。林叔捡起来,用砂纸磨了磨锈迹,换了截细铁丝重新挂上。它好像受了委屈,好几天都响得有气无力,直到林婶摘了串晒干的野葡萄挂在旁边,它才慢慢恢复了精神,“叮铃”声里都带着点甜意。
暮色漫进院子时,风铃的声音会变得沉缓。林叔搬把竹椅坐在檐下,吧嗒着旱烟,听着它偶尔响一声,像在数着时辰。烟袋锅里的火星明灭,风铃的“叮铃”声忽远忽近,倒比任何言语都更像安稳的絮语。
夜里起风,它也会轻响,只是声音放得极柔,像怕惊扰了屋里的梦。月光落在斑驳的铁皮上,映出点点微光,那“叮铃”声就像从梦里漏出来的,细碎、温柔,裹着整个院子的呼吸,轻轻摇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