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最里头立着只旧木箱,红漆掉得斑斑驳驳,露出底下的白木茬,像老人脸上褪了色的皱纹。箱盖扣得不严,留着道细缝,从里面透出点淡淡的樟木味,混着柴草的气息,在潮湿的空气里慢慢淌。
娘今天翻箱倒柜找过冬的棉絮,把木箱拖到门口晒。“这里面净是老物件,”她掀开箱盖时,“吱呀”一声响,像谁在叹气,“你外婆给的绣花枕套,还有你爹年轻时穿的蓝布褂子,都在这儿存着。”
我探头去看,箱底铺着层干稻草,上面叠着件深蓝色的对襟褂子,袖口磨得发亮,领口绣着朵小小的梅花,针脚细密,是娘的手艺。“这是你爹二十五岁那年,我给他做的,”娘摸着褂子上的补丁,“后来他挑柴时刮破了肩膀,我补了块同色的布,不细看都瞧不出来。”
箱角藏着个铁皮饼干盒,锈迹斑斑的,里面装着小妹的胎发、掉的第一颗乳牙,还有我小时候得的奖状,纸都发黄了,边角卷得像朵花。小妹蹲在旁边,踮脚够着盒子,非要把她新捡的玻璃弹珠塞进去:“给它们做个伴儿!”
阳光透过柴房的窗洞,斜斜落在木箱里,把那些旧物照得暖融融的。樟木味更浓了些,娘说这是防潮的,“老东西就得这么存着,不然过几年就霉了。”她把棉絮抱出来,抖了抖,扬起细小的灰尘,在光柱里跳舞。
“等你以后有了孩子,”娘把褂子叠好放回箱里,“这些就传给你,让他们知道以前的日子是啥样的。”我摸着木箱边缘凹凸的木纹,忽然觉得这旧箱子装着的不只是物件,还有些更沉的东西——是外婆纳鞋底的灯影,是爹挑柴时的汗珠子,是一家人过日子攒下的那些细碎时光,像稻草一样,把日子垫得软软的,暖暖的。
箱盖合上时,又“吱呀”响了一声,这次倒像在笑。小妹把玻璃弹珠从缝里塞进去,说“给老物件留个新念想”,然后蹦蹦跳跳地跑了,留下樟木味在柴房里绕,和那些旧时光缠在一块儿,久久不散。
后院墙角立着盘旧石磨,磨盘上的纹路被岁月磨得浅了,边缘豁了个小口,据说是爷爷年轻时从山里扛回来的,当年碾米磨面全靠它。后来有了电动碾磨机,这石磨就被弃在这儿,风里雨里淋了十几年,磨盘上长满了青苔,像披了件绿衣裳。
这天下午,爹忽然扛着锄头过来,围着石磨转了两圈,挠了挠头:“闲着也是闲着,修修还能用。”他说这话时,娘正在晒谷场上翻晒新收的谷子,闻言直起腰,笑着打趣:“你这是复古呢?现在谁还费劲用石磨磨面。”
“不一样,”爹蹲下身,用锄头刮着磨盘上的青苔,“石磨磨出来的面,带着股土腥味,蒸馒头香。”他从仓库里翻出机油,往磨盘的轴心里滴了几滴,又找来硬毛刷,一点点刷着磨齿间的泥垢,动作仔细得像在擦拭什么宝贝。
我和小妹凑过去看,磨盘上的青苔被刮掉后,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石头,湿漉漉的,映着天光。爹推着磨盘转了半圈,“吱呀——”一声,石磨发出沉闷的响声,像位老人在伸懒腰。
“你还真打算用啊?”娘走过来,手里拿着块抹布,帮着擦磨盘边缘,“我看你就是闲的。”嘴上这么说,手上的动作却没停。
“等谷子晒干了,磨点新面,给孩子们蒸红糖馒头。”爹嘿嘿笑了两声,额头的汗珠顺着皱纹往下淌,滴在磨盘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子。
小妹好奇地伸出小手,摸了摸磨盘上的纹路,被爹一把拉住:“小心夹手!”他从口袋里掏出颗糖,塞给小妹,“去,跟你哥玩去,别在这儿捣乱。”
小妹举着糖跑开了,我留在原地,看着爹和娘一搭一唱地收拾石磨。阳光落在他们身上,爹的后背已经被汗湿透,娘的鬓角沾着几根碎发,两人都没说话,却有种说不出的默契。
石磨转起来的声音越来越顺畅,不再是刚才的涩滞,倒像哼起了不成调的曲子。爹直起身,捶了捶腰,望着磨盘,眼里带着点满足:“这老物件,还是有点用处的。”
我看着那盘旧石磨,忽然觉得,它就像这个家一样,看着不起眼,甚至有些陈旧,却在岁月里磨出了最实在的味道。那些粗糙的纹路里,藏着的是一茬茬的收成,是蒸馒头时飘出的甜香,是一家人慢慢过出来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