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台角落里蹲着只铜壶,壶身被烟火熏得发黑,壶嘴却亮得能照见人影——是爹用砂纸磨了整整一下午的成果。壶里总温着水,无论谁从田埂回来,抄起壶嘴就着喝,凉热刚好,带着股淡淡的铜锈味,却比井水更熨帖喉咙。
傍晚收工,我撞见爹正往灶膛里添柴,火钳夹着木炭往余烬里塞,火星子“噼啪”溅在青砖上。“铜壶里的水快没了,”他头也不抬,“你娘说晚上要蒸红薯,得用热水发面。”
我接过他手里的火钳,往灶膛深处捅了捅,余火忽然窜起半尺高,映得铜壶表面泛起层暖光。“今早听见铜壶响,像在冒泡,”我扒着灶台边缘笑,“是不是水开了没人管?”
爹直起身捶了捶腰,眼角的皱纹挤成一道沟:“是你小妹,非要学大人倒水,结果壶盖没盖紧,洒了半壶。她怕挨骂,躲在柴房里啃生红薯,被我抓个正着。”
正说着,铜壶“呜呜”地唱起歌来,壶盖被蒸汽顶得“哒哒”跳。小妹从门外探进半个脑袋,手里攥着块烤焦的红薯:“水开啦!我来倒!”说着踮脚去够壶柄,却被烫得缩回手,吐着舌头直甩手。
娘端着面盆进来,一巴掌拍在小妹背上:“毛手毛脚的!让你爹来。”爹笑着拎起铜壶,热水“哗哗”倒进面盆,白雾腾起时,我看见铜壶内壁结着层薄薄的水垢,像谁用指甲划出的花纹。
灶膛余火渐渐沉下去,只留一抹橘红在炭块深处。铜壶空了,却还带着热度,往桌上一放,“咚”的一声,惊飞了落在窗台的麻雀——它大概是闻着红薯香来的,扑棱棱撞在窗纸上,留下个灰扑扑的印子。
“这铜壶比你还大两岁,”娘揉着面团说,“当年你外婆送的嫁妆,说铜器养人。现在看来,还真没说错,你看这壶嘴,越用越亮。”
我摸着铜壶冰凉的把手,忽然想起刚才余火映在上面的光——旧物件就是这样,被烟火熏过,被人手摸过,被岁月泡过,才慢慢有了温度,像个沉默的老伙计,蹲在灶台边,看我们一大家子在烟火里过日子,不声不响,却把暖热递到每个人手边。
晒谷场边的老木锨斜靠在麦秸垛上,木柄被汗浸得发亮,柄尾磨出个光滑的凹槽——那是爹握了半辈子的地方。新收的麦子摊在场上,金黄金黄的,风一吹,麦浪带着热气涌过来,混着木锨的木头味,香得让人直咽口水。
“小子,来试试?”爹把木锨往我手里塞,“翻匀了才能晒透,不然要发霉的。”我攥住木柄,才发现那凹槽正好嵌进掌心,像为谁量身定做的。一锨下去,麦子从锨头滑下来,簌簌落在谷场上,露出底下还带着潮气的麦粒。
“胳膊别绷那么紧,”爹站在旁边比划,“用腰劲,你爷爷当年教我的时候,说木锨也认人,你顺了它的劲,它就给你省力。”他接过木锨,手腕轻轻一翻,麦子在空中画出道弧线,落下时铺得匀匀的,比我弄的好看多了。
二丫挎着竹篮过来,篮里是刚晾好的绿豆汤,瓷碗碰得叮当响。“叔,哥,歇会儿喝口水呗?”她把碗往石碾子上摆,“我娘说这麦子晒得好,磨出来的面能蒸出千层馒头,到时候给咱送两个。”
风卷着麦香扑过来,老木锨在爹手里转了个圈,木柄“咔嗒”轻响。“你看这木锨,”爹摩挲着锨头,“跟了我二十年,锨刃换过三次,木柄修过两回,可只要它还能翻麦子,就比新锨顺手。”阳光落在锨头,亮得晃眼,像撒了层碎金子。
我忽然懂了,这木锨上的凹槽、磨圆的边角,都是日子磨出来的印记。就像这晒谷场,每年迎来新麦,送走旧茬,老木锨跟着爹,把一季季的收成翻得匀匀的,把日子也翻得踏实又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