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在灶房炖着鸡汤,柴火噼啪作响,映得她鬓角的白发泛着暖光。我进门时,正看见她用火钳夹起一块没烧透的木炭,往灶膛深处推了推:“这炭得埋在热灰里,慢慢烧才耐燃,像过日子,急不得。”
灶台上摆着个粗瓷碗,里面盛着刚从菜园摘的辣椒,红得发亮。娘说要做虎皮青椒,是爹最爱吃的菜。我看着她切菜的手,指关节有些变形,那是年轻时在地里累的,也是无数次揉面、洗衣磨出的痕迹。
“刚才村头的广播响了,说要修水泥路,过阵子施工队就来。”我帮着添柴,火苗舔着锅底,鸡汤的香味渐渐漫开。娘应了一声,忽然笑了:“还记得你小时候,总蹲在灶门前看火,把柴火塞得太满,结果浓烟把脸熏得像只小花猫。”
我也笑了,想起那时娘总一边给我擦脸,一边说:“火要空心,人要实心。柴火塞太实,烧不透;心眼太实,容易吃亏。”当时不懂,如今看着灶膛里跳动的火苗,倒品出几分意思。
爹从田里回来,一身泥味,进门就往灶前凑:“闻着香味了,炖的老母鸡?”娘嗔怪地拍掉他伸过来的手:“洗手去,锅里还得炖半个钟。”爹嘿嘿笑着去了,我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发现他的腰比去年弯了些。
鸡汤炖好时,暮色已经漫进灶房。娘盛出一大碗,上面浮着层金黄的油花,她细心地撇去,才递给爹:“你胃不好,少喝点油。”爹接过碗,呼噜呼噜喝着,烫得直咂嘴,眼里却满是满足。
我看着灶膛里渐渐暗下去的炭火,忽然明白娘为什么总说“灶膛有余温,家里就不冷”。这余温里,有饭菜的香,有爹娘的话,有无数个寻常傍晚的烟火气。就像这老屋,墙皮掉了又补,梁木旧了又撑,却总能在暮色里,透出暖黄的光,让人不管走多远,都想着要回来。
饭后,爹往灶膛里添了最后一把柴,说:“留点火种,明早引火方便。”火光映着他的皱纹,像刻在木头上的年轮。我望着那点跳动的火星,忽然觉得,所谓家,不过是有人为你留着灶膛的余温,等着你的脚步声穿过暮色,踏进门来。
院角的竹筐堆了好些日子,是前阵子编筐师傅来村里时,娘特意留的新竹料。这天清晨,爹搬了张小板凳坐在筐边,手里拿着篾刀,慢悠悠地削着竹条。阳光透过竹条的缝隙落在他手上,刀起刀落间,青绿色的竹皮卷成细细的条,簌簌落在脚边。
“编个小筐给你娘装菜吧,她每次去菜园摘豆角,总用塑料袋,闷得菜都不新鲜了。”爹头也不抬地说,手里的竹条已经弯出了筐底的弧度。我蹲在旁边看,只见他把竹条固定好,再用细篾条一圈圈绕上去,每绕一圈就用力勒紧,竹条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像在跟人打招呼。
娘从菜园回来,胳膊上挎着的竹篮里装着半篮水灵的豆角,看见爹在编筐,笑着打趣:“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这老胳膊老腿,还能动这细活?”爹哼了一声,手里的活却没停:“总比你用塑料袋强,这竹筐透气,装菜鲜嫩。”
说着,他把一根软竹条穿过筐壁,忽然停住了:“哎,你看这根竹条,是不是有点歪?”我凑过去看,果然有根主条长得不直,编到中间有点凸起。娘伸手摸了摸,说:“我看挺好,有点歪才像咱家的东西,哪有那么多周周正正的?”
爹听了,也不纠结了,继续往下编。他的手指不如年轻时灵活,偶尔会被篾条划破,就往嘴里吮一下,又接着干。我想替他,他却摆手:“你编的筐子软塌塌的,不经用。这竹条得顺着它的性子来,太用力掰,容易断;太松垮,又撑不起形。”
中午时分,小竹筐渐渐有了模样,椭圆形的底,敞口的边,爹还特意在筐沿编了两个对称的提手,说这样挎着不勒手。娘拿过筐子,往里面装了几把豆角,颠了颠:“嘿,还真合适!比塑料袋得劲多了。”
下午,我跟着娘去菜园,她就用这新竹筐装菜。豆角、黄瓜、小番茄,往筐里一放,绿油油、红彤彤的,看着就喜人。娘摘完菜,蹲在田埂上择豆角,竹筐就放在旁边,风一吹,筐底的缝隙里漏下几片碎叶,落在刚翻过的泥土上,倒像是给土地添了点装饰。
回来的路上,碰见隔壁的王婶,看见娘手里的竹筐,眼睛一亮:“这筐编得真周正!你家老李手可真巧,能不能让他也给我编一个?我家那筐底都快掉了。”娘笑得合不拢嘴:“他呀,也就这点本事了,回头让他给你编一个。”
爹听说了,嘴上嘟囔着“净给我找活干”,第二天却早早泡好了竹条。我看着他坐在院角,阳光洒在竹筐和他的白发上,忽然觉得,这竹筐里装的不只是菜,还有爹的心思——他总说自己老了没用了,却还记得娘摘菜时皱着眉说塑料袋不透气的模样。
傍晚,娘把新摘的番茄装进竹筐,摆在堂屋的桌上。夕阳透过窗户照进来,竹筐的影子落在墙上,像幅淡淡的画。爹端着搪瓷缸子喝着茶,看着那筐番茄,嘴角偷偷往上翘。
原来日子里的暖,就藏在这一针一线、一篾一条里,不用多说,却扎实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