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里的火渐渐弱下去,最后一点火星在灰烬里明灭,像只眨着的眼睛。我用火钳扒开炭灰,底下竟还藏着几块红彤彤的火炭,烫手的温度透过铁钳传过来,烘得掌心发暖。
“留着明天引火用。”娘裹着围裙走进来,手里攥着块粗布,“用这个盖上,别让风灌进来把火星吹灭了。”她把布往灶膛口一搭,边缘立刻被烫出几个小洞,倒像故意绣的花纹。
灶台上的铁锅还温着,中午炖的萝卜汤结了层薄皮,用勺子轻轻一挑,底下仍是热的。我盛了小半碗,萝卜的甜混着炭火的香,暖得喉咙发痒。灶面瓷砖上的水渍印着个模糊的手印,是早上爹添柴时按的,指节的纹路都看得清。
“灶王爷今晚不挨饿了。”爹蹲在灶前,往余烬里塞了把干松针,“你奶奶说,灶膛里的余温能焐热隔夜的馒头。”他说着从竹篮里拿出个白面馒头,埋进炭灰里,“等会儿给你当夜宵。”
松针“噼啪”爆了两声,火星窜到灶门口,舔了舔爹的布鞋底。娘在灶台上揉面,发面的盆里冒着细密的白汽,她说:“发面得用灶膛的余温,比棉被裹着还匀实。”面团在她手里慢慢鼓起来,按下去能立刻弹回来,像揣了团气。
我靠在灶门旁边,后背贴着发烫的灶壁,比穿棉袄还暖和。墙皮上结着层薄霜,被灶膛的热气熏得慢慢化了,顺着砖缝往下淌,滴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映着头顶的煤油灯,晃出细碎的光。
“明天要烙饼,”娘把发好的面揪成小剂子,“用这灶膛的余温先醒着,明早开火就烙,省得等。”爹应着,往余烬里又添了把稻壳,说这样“火性绵,能焐到天亮”。
夜深时,灶膛的热气透过砖石渗到炕头,我躺在炕上,能感觉到后背那片暖烘烘的。迷迷糊糊里,听见爹在灶房咳嗽了两声,接着是娘翻动馒头的声响,炭灰簌簌落在地上,像谁在数着时辰。
等我被尿憋醒,摸黑往灶房走,看见爹正把焐热的馒头往碗里装,娘用围裙擦着碗沿。灶膛的火星比睡前亮了些,许是松针又燃起来了。“尝尝?”爹递过半个馒头,外皮带着点焦香,里面软得能拉出丝,“余温比新火还养人。”
我咬了一大口,馒头的甜混着炭火的烟味,在嘴里慢慢化开。灶膛的余温裹着一家人的呼吸,在黑夜里漫开,比任何光亮都让人踏实——原来日子不用烧得太旺,这点余温,就够焐热一整夜的时光。
清晨的露水还挂在檐角,我搬着小马扎坐在院门口刷牙,眼角余光瞥见房檐下结了张新蛛网。蛛丝上沾着几颗露珠,太阳刚爬过山头,光一照,像缀了串碎钻,亮得晃眼。
“这蛛网上回不是被你捅破了?”娘端着洗衣盆出来,顺着我看的方向瞅了眼,“蜘蛛倒挺执着,连夜又织了张新的。”她把盆往绳上一挂,水珠溅在青石板上,晕出小圈湿痕。
我漱了口,举着牙刷凑过去看。蜘蛛正趴在网中央,灰扑扑的肚子圆滚滚的,腿细得像银丝,正慢悠悠地修补被晨风吹松的边角。网的形状比上次规整些,边缘牢牢粘在瓦片和墙缝里,像个被撑开的小兜,专等飞虫落进来。
“别碰它。”爹扛着锄头从屋里出来,烟袋锅在鞋底磕了磕,“蛛网上有露水,看着像幅画,等太阳再高点,露水干了再看才没劲。”他说着往地里走,裤脚扫过草丛,惊起几只跳虫。
我蹲在蛛网下看了半晌,蜘蛛突然动了,八条腿飞快地在网上跑,原来网边粘住了只小蛾子,翅膀还在扑腾,蛛丝被扯得嗡嗡响。蜘蛛爬到蛾子身边,转着圈吐丝,没一会儿就把蛾子裹成了个白团团,自己又退回到网中央,变回那个不起眼的灰疙瘩。
“它倒会省力气。”娘晾着衣裳,笑着说,“织张网就能坐等着吃食,比你爹种庄稼轻松多了。”
爹从地里探出头:“那能一样?它那网禁不住雨,我这地可是经得住涝的!”话音刚落,远处传来几声鸡鸣,太阳又升高了些,蛛网上的露水开始化,碎钻似的光慢慢淡了。
我想起昨夜里听见的风,刮得窗纸哗哗响,原是这小蜘蛛在檐角跟风雨较劲。再看那网,边缘虽有些歪歪扭扭,核心却扎得紧实,像个攥紧的拳头——原来过日子,有时候不用总想着把网织得多周正,能扛住风、兜得住食,就不算输。
蛛网渐渐干了,露水珠没了踪影,倒显出蛛丝原本的银白,在阳光下泛着细弱的光。蜘蛛缩在中央,像枚钉在檐角的纽扣,牢牢扣住这片晨光里的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