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的老石磨还在转,磨盘边缘的纹路被磨得发亮,像铺了层包浆。李伯正推着磨杆绕圈,木杆顶端的铁环与磨盘摩擦,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混着黄豆落在磨眼时的“沙沙”声,倒像支老调子。
“这磨盘可有年头了。”李伯停下脚步,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掌心在磨盘边缘摸了摸,“光绪年间传下来的,当年我太爷爷推着它磨过军粮,后来我爷爷用它磨过药粉,到我这儿,主要磨黄豆做豆腐。”
磨盘上的凹槽像条条小河,顺着纹路蜿蜒,刚倒进去的黄豆正顺着“河道”慢慢被碾成碎末,落进底下的木槽里。李伯抓起一把碎豆粉,指尖碾了碾:“你看这细度,机器磨不出来。老磨盘有性子,你推得急了,它就给你磨得粗;慢慢推,它才肯出细粉,跟人似的,得顺着毛捋。”
旁边的木架上摆着个粗瓷大碗,里面盛着刚磨好的豆浆,表层结着层薄皮,像块半透明的玉。“这皮得揭下来,”李伯用竹片轻轻挑起油皮,“能炸油豆皮,香得很。”他忽然笑了,眼角堆起皱纹,“小时候我娘总说,这磨盘认人,我爹推的时候,出浆率总比我哥多一成,后来才知道,我爹推磨时会哼小调,磨盘好像听着高兴,就多给点‘甜头’。”
墙角堆着些长短不一的磨杆,最旧的那根已经磨得两头细中间粗,杆身布满深浅不一的握痕,像只苍老的手。“这杆是我爹用过的,”李伯拿起磨杆比划了一下,“他总爱在杆尾缠块红布,说能避邪,其实是我娘绣的平安符,怕他推磨时走神摔着。”红布早就褪色成粉白色,但布角的针脚还看得清,是朵歪歪扭扭的桃花。
太阳升高了些,光线斜斜落在磨盘上,把李伯的影子拉得很长,与磨盘的阴影交叠在一起。“你看这磨盘底下,”李伯蹲下身,指着磨盘与底座的缝隙,“藏着不少故事呢。”他用细铁丝勾出一小撮发黑的粉末,“这是当年磨药粉时剩下的,治风寒的,我爷爷说,那会儿村里有人发烧,就偷偷来磨盘底下刮点药粉,冲水喝了就好,比现在的退烧药还管用。”
忽然传来“哐当”一声,是隔壁王婶端着盆豆腐渣过来了。“老李,今儿的渣子我要了,喂猪正好。”她笑着把盆放在磨盘边,“你家这磨盘真是宝贝,磨出来的豆腐渣都比别家的细,猪吃了肯长肉。”
李伯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粉:“它呀,就是认老理,你对它上心,它就给你实在东西。”王婶蹲下身装豆腐渣时,忽然指着磨盘边缘的一道刻痕:“这‘福’字是你孙子刻的吧?歪得跟豆芽似的。”
“可不是嘛,”李伯笑得更欢了,“那小子说,要让磨盘记得他,以后他来推磨,也能多磨出点豆浆。”刻痕确实浅得很,像小孩子用指甲划的,但阳光照过时,倒像块嵌在石头上的小光斑。
磨杆再次转动,“吱呀”声里,李伯的小调哼了起来,不成调却透着舒坦。黄豆继续顺着磨眼往下落,像串不断线的珠子,磨盘转着转着,把晨光也碾成了细粉,混在豆浆里,泛着暖乎乎的光。
墙角的旧磨杆上,那朵褪色的桃花在风里轻轻晃,像在跟着调子点头——老物件的故事,从来都藏在这一圈圈的转动里,磨得越久,越有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