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绍大军溃败东归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的鸟儿,迅速飞遍了并州的每一个角落。而紧随这股消息之后,是另一股更为庞大、更为沉默的洪流——从饱经战火的河北各地,扶老携幼、跋山涉水逃难而来的百姓。
战争的创伤远不止于阵亡名单。赵云的铁骑虽主要针对袁绍的粮仓与坞堡,但烽火所及,寻常百姓的家园亦难保全。加之袁绍为应对战事,横征暴敛,强征民夫,河北之地已是民不聊生。恐惧于兵灾、苛政以及那隐约可见的饥荒阴影,无数平民放弃了残破的家园,推着独轮车,挑着破旧行李,沿着太行山那一条条险峻的径道,如同涓涓细流汇成江河,涌入刚刚取得大胜、传闻中相对安定的吕布治下——并州。
壶关之外,昔日尸骨枕藉的战场尚未完全清理干净,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血腥与烽烟的气息。然而,此刻占据这片土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蜿蜒曲折、尘土飞扬的山道上,挤满了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人群。他们眼神麻木,步履蹒跚,唯有在看到壶关那巍峨的轮廓时,浑浊的眼中才会闪过一丝微弱的光芒,那是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们向前。
关墙之上,已从宛城封赏归来、重新肩负起并州重任的陈宫,与同样返回防区的张绣并肩而立,俯瞰着关下这望不到尽头的人流,神色皆是凝重。
“军师,这……昨日涌入关内的河北流民,登记在册的便有一千三百余人,今日看这势头,只怕更多。”张绣指着下方,眉头紧锁,语气中带着武将面对非军事问题时的惯常忧虑,“壶关库存粮草,先前大战消耗甚巨,如今既要供养我军与大批战俘,又要接济这每日剧增的流民,长此以往,只怕……”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显而易见。
陈宫目光扫过那些蜷缩在关墙下等待入关的妇孺老弱,缓缓开口,声音沉稳:“伯渊,你只看到了他们张开的嘴,要消耗粮食,却未看到他们能劳作的手,能开垦荒地。”
他转过身,面向张绣,条分缕析:“袁本初新败,十万大军折损近半,河北物力凋敝,其内部袁谭、袁尚之争已现端倪,自顾不暇,短期内绝无能力再西顾我并州。此乃上天赐予我并州喘息、积蓄力量的宝贵时机。而积蓄力量,首要为何?”
不等张绣回答,他自问自答:“乃是人口与土地!并州地广,然历经胡汉战乱,多有荒芜之地无人耕种。这些河北流民,眼下是负担,但只要引导得当,便是最宝贵的劳力!授之以田,予之种子农具,使其开荒耕种,不需一两年,他们便能为我并州产出粮食,充盈府库,甚至供养军队!此乃将眼前之石,化为未来基石之道。”
张绣并非愚钝之人,闻言眼睛一亮:“军师之意,是不仅收容他们,还要利用他们垦荒?”
“非但要收,更要主动招纳,妥善安置!”陈宫语气斩钉截铁,“立刻以温候并州牧、车骑将军府名义,起草安民告示,言词务必恳切!言明:凡河北流民,无论原籍何处,只要愿入我并州,皆可接纳!官府将按各家丁口,授给无主荒田,并提供初始粮种、基础农具,并承诺,第一年开垦,免除一切赋税,第二年赋税减半征收!同时,命太原、上党等郡,即刻划定靠近水源、适宜耕作的区域,设立流民安置点,搭建临时窝棚,设立粥厂施粥,务必先让他们活下来,稳住人心!”
这是一项极具远见和魄力的决策。在自身粮储并不丰裕,甚至可以说有些紧张的情况下,大规模吸纳流民,短期内无疑会加重负担,考验着并州的治理能力。但从长远看,若能成功消化这批人口,并州的人力资源和农业基础将得到极大增强。
“军师思虑周详。只是……流民之中,难免鱼龙混杂,若有袁绍细作混入,恐生内乱。”张绣提出了另一个现实的担忧。
陈宫淡然一笑,显得成竹在胸:“此事易办。着令各地方官吏,对流民进行登记造册,以家庭、乡里为单位,编定临时户籍,实行五家连坐互保之制,使其互相监督。对于其中身强力壮者,可由郡县兵择优招募,编入辅兵或屯田兵,分散安置,严加管束。即便有零星奸细混入,在我并州严密的户籍与军管制度下,也难以兴风作浪。更何况,对于绝大多数只求活命的流民而言,能得温饱,有田可耕,便是莫大的恩惠,谁还会念着那战火纷飞、赋税沉重的河北?”
他略作停顿,补充了关键一步:“此外,立刻起草文书,以八百里加急送往宛城,禀报主公,详细陈明吸纳流民之于巩固并州、削弱河北的长远利害,恳请主公协调,看能否从南阳或河内,紧急调拨一批耐旱的粮种和铁制农具,支援并州安置事宜。同时,将我等招纳流民、给予生路的政策,广泛传播,尤其要让河北境内的士人百姓皆知,对比袁本初之败绩与苛政,我并州方是能让百姓安居乐业之所在!”
陈宫此举,不仅是为了获取宝贵的劳动力和开垦荒地,更是一场针对河北人心的无声战役。在袁绍统治摇摇欲坠、民生困苦之际,并州敞开大门,给予生路和希望,这将在河北士民心中产生怎样的对比与向往?
命令迅速下达。壶关、井陉关等通往并州的主要关隘,很快贴出了盖着鲜红并州牧大印的安民告示。早已在关外翘首以盼、饥肠辘辘的流民们,闻听官吏宣讲告示内容,得知不仅能够入关活命,还能分到土地、种子,免除赋税,许多人顿时热泪盈眶,朝着关城方向跪拜磕头,口中念诵着温候与陈使君的恩德。
并州各地官府也随之高效运转起来。官吏们奔走划定区域,组织人手搭建简易窝棚,一口口大锅支起,冒着热气的稀粥虽然寡淡,却足以吊命。虽然条件极其简陋,但这份秩序和给予的希望,远比食物本身更能安抚这些颠沛流离的心灵。
消息传回宛城,吕布对陈宫的深谋远虑大为赞许,立刻批示,从南阳府库中紧急调拨了一批粟、麦种子和数千件铁锹、锄头等农具,火速运往并州,并传令河内的徐晃,在境内予以配合,必要时可提供一些过渡粮草。
一时间,并州这片刚刚经历血火洗礼的土地,竟呈现出一种矛盾的生机。一边是军队在休整、论功行赏,磨砺兵刃;另一边,则是成千上万的流民在官府的组织下,如同忙碌的蚁群,挥舞着崭新的(相对他们而言)农具,热火朝天地开垦着沉睡已久的荒芜土地。被释放的部分袁军俘虏,在经过甄别后,也有一部分被补充进屯田的队伍,以劳力换取生存。
陈宫站在晋阳城头,远眺着城外那片新翻的、散发着泥土气息的田垄,以及那些在田埂间辛勤劳作的身影,脸上露出了深沉而满意的笑容。他吸纳的,不仅仅是数万张要吃饭的嘴,更是并州未来的粮仓、赋税之源和潜在的兵役基础,是未来抗衡曹操、甚至再度东向图谋河北的宝贵资本。袁绍的惨败,正在不知不觉中,为他的对手输送着复苏与壮大的养分。这一局,他再次凭借远见,走在了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