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郡南部,洹水之畔,夕阳将河水染成一片血红。
赵云刚刚率部袭击了一处隶属于邺城某位显赫家族的别院粮仓,守卫的私兵在并州铁骑的冲锋下如同朽木般崩塌。来不及运走的数千斛粮食被泼上火油,点燃,冲天的火光映照着他冷静如水的面庞和麾下骑兵们疲惫却依旧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神。空气中弥漫着谷物燃烧的焦糊味和淡淡的血腥气。
数月来的千里转战、连续奔袭,纵是铁打的筋骨也感到了沉重。人与马的体力都已接近极限,箭囊中的箭矢消耗巨大,沿途能缴获的补给越来越少,而张合如同经验丰富的猎手,指挥着大军不断追踪、压缩,织成一张大网,都让这支深入敌后的孤军处境日渐艰难,活动空间不断被挤压。
就在这时,一骑快马自西北方向冲破暮色,疾驰而至,马上的斥候嘴唇干裂,眼中却带着振奋的光芒,带来了最新也是意料之中的消息。
“将军!壶关急报!袁绍大军已于三日前全线溃败,撤围东归!陈宫军师与张绣将军率军趁势追击,斩首数千,俘获过万,缴获辎重粮草无数!”
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疲惫的骑兵队伍中引起了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随即化为低沉的、劫后余生般的兴奋欢呼。他们做到了!他们以八千之众,孤军深入河北腹地,跋涉千里,面对数十倍之敌,成功搅动了整个战局,将袁绍的后方搅得天翻地覆,为壶关的最终坚守和这场辉煌的胜利,立下了不世之功!
赵云眼中也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锐芒,但随即变得更加冷静和深邃。袁绍主力溃败回援,意味着他此行的战略目标已经超额完成,也意味着……真正的、最危险的时刻即将来临。
张合的三万大军再无后顾之忧,可以倾尽全力,像梳子一样梳理这片土地,围剿他这支已成强弩之末的孤军。而袁绍虽败退回邺城,士气低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一旦让他缓过气来,调动整个河北残存的力量进行围堵,他这八千疲惫之师再如何骁勇,也绝无生还之理。
是时候走了。功成身退,是为将者的大智慧。
“传令全军!”赵云的声音清越而果断,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与兴奋,“放弃所有不必要的缴获,只带武器和五日口粮!即刻向西南方向转移,目标,太行山滏口陉!”
他没有丝毫犹豫,更无半点恋战。决断之快,令行禁止。
命令下达,这支疲惫却依旧保持着钢铁纪律的军队立刻如同精密的机器般运转起来。他们毫不犹豫地抛弃了刚刚夺取、却无法带走的少量金银细软,只将箭矢补充到最大限度,带上仅存的干粮和盐块,如同数股默契的铁流,迅速脱离燃烧的别院,朝着西南方向的太行山麓疾驰而去,马蹄声汇聚成沉闷的雷音。
然而,撤退并非简单的转身离开。
在急速行军,穿过一片刚刚抽穗、在晚风中泛起绿色波浪的广阔麦田时,赵云突然勒住了战马。照夜玉狮子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嘹亮的嘶鸣。他回头,沉默地望了一眼那片孕育着生机、却也属于敌人、将成为其军粮的田野。火光在他银甲的边缘跳跃,映出他眼中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但旋即被钢铁般的意志取代。他对身旁的副将下达了最后一道冷酷而决绝的命令:
“传令下去,将这片田,还有我们沿途所经、确认属于袁军屯田或附逆豪强所有的粮田,尽数焚毁。立刻执行!”
副将愣了一下,脸上露出不忍之色:“将军,这……麦苗已抽穗,焚之可惜,且恐伤及……”
“执行命令!”赵云的语气没有任何波动,冰冷如太行山巅的积雪,“袁绍新败,元气大伤,若再逢饥馑,其内部生乱、无力外顾的可能性就越大。我军无力带走一草一木,亦绝不能以此资敌。烧!”
他并非嗜杀之人,一路行来对普通百姓秋毫无犯,甚至多有安抚。但这是战争,是你死我活、关乎集团存亡的斗争。从根本上削弱敌人的战争潜力和恢复能力,同样是军人不容置疑的职责。
火焰再次在河北暮色沉沉的大地上燃起,只是这一次,燃烧的不再是仓廪,而是田野中青涩的希望幼苗。火借风势,迅速蔓延,将翠绿染成焦黑,浓烟滚滚,直上云霄,如同为袁绍集团的彻底失败奏响的悲怆挽歌,也像为赵云这支即将凯旋的英雄之师送行的苍凉狼烟。
他们的行动和这冲天的烟柱,很快被始终如影随形的张合斥候察觉。
“报——将军!赵云部正在向西南方向急速移动,其先头已接近滏口陉!沿途……沿途他们还在四处纵火,焚烧麦田!”
张合闻报,脸色瞬间铁青,一拳砸在身旁的树干上,震得枝叶簌簌作响。他立刻翻身上马,亲率麾下最精锐、也是建制最完整的两千骑兵,如同离弦之箭,朝着赵云撤退的方向猛扑过去,试图进行最后的拦截。他无法容忍这支将他堂堂河北名将玩弄于股掌之上、给河北腹地造成无法估量破坏的敌军,就这样在他的眼皮底下,带着满身荣耀从容离去。
双方在滏口陉以东约三十里处,一片起伏不定的丘陵地带,发生了最后一次,也是最为激烈的接触。
张合的骑兵凭借数量优势和急于雪耻的怒气,试图从两翼包抄,截断赵云的后路。但赵云用兵,如臂使指。他根本不与张合纠缠,将部队分为前后两队,交替掩护。后队的并州骑兵展现出惊人的骑射技巧,他们在高速奔驰中猛然回身,弓弦震响,一片黑压压的箭雨如同精准的蜂群,带着凄厉的尖啸覆盖向追兵最前列!
冲在最前的数十名袁军骑兵顿时人仰马翻,惨叫着栽倒在地,后续的队伍势头为之一滞。并州骑兵射完便走,绝不停留,前队则立即停下,转身,引弓待发,为后队提供掩护。他们如同草原上最狡猾而坚韧的狼群,在运动中不断消耗、迟滞着追兵,将距离牢牢控制在弓弩的有效射程边缘。
眼看赵云部队且战且退,即将进入太行山麓,地形开始变得崎岖复杂,林木渐密,张合心中大急,知道一旦让其遁入这莽莽群山,再想围剿便真是大海捞针,功亏一篑。他双目赤红,嘶声怒吼,不顾伤亡,催动部队奋力前冲,试图强行撕开并州骑兵的阻击线。
就在袁军骑兵凭借一股血勇,堪堪要咬上赵云后队尾巴的危急关头,一直处于阵型中央的赵云突然动了!
他猛地一夹马腹,照夜玉狮子如同一道银色闪电,骤然脱离本阵,率身边最为骁勇的百余亲卫骑兵,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竟反身向着追兵最密集、冲得最凶的一股袁军侧翼,发起了决死的反冲锋!
“随我杀——!”赵云的怒吼声压过了战场所有的喧嚣!
亮银枪在这一刻仿佛活了过来,化作一条择人而噬的毒龙!枪尖颤抖,幻出点点寒星,速度快得肉眼难辨!当先一名袁军骑督举刀欲劈,枪尖已后发先至,精准地点在他的喉结上,鲜血飙射!第二名骑兵挺矛直刺,赵云手腕一抖,枪杆贴着矛身滑入,猛地一绞一挑,那骑兵连人带矛被一股巨力掀飞出去,撞倒了身后两人!
银枪如龙入羊群,所过之处,人仰马翻,竟无一合之将!这百余骑如同烧红的尖刀切入牛油,瞬间将袁军追兵的锋锐势头从中斩断!张合看得目眦欲裂,亲自挥刀来战赵云,却被赵云身边数名悍不畏死的亲卫拼死挡住,箭矢刀枪纷纷向他招呼,迫使他不得不回刀自保。
这出其不意、精准狠辣的反身一击,虽然短暂,却效果显着!袁军追兵被这亡命般的反击打得懵了一瞬,冲锋的阵型出现了短暂的混乱和迟疑。
趁着这千金难换的喘息之机,赵云毫不恋战,长枪一招,率领反冲锋的亲卫如同潮水般后退,与主力迅速汇合。整个并州骑兵部队不再回头,速度提升到极致,如同最后一道银色的潮汐,彻底摆脱了追兵的纠缠,没入了太行山那苍茫葱郁、如同巨兽张口的怀抱之中。
张合奋力砍翻两名纠缠他的并州骑兵,勒住狂躁的战马,望着那迅速消失在崇山峻岭、密林深处的银色身影,听着山谷中回荡的、逐渐远去的马蹄声,他狠狠一拳砸在坚硬的马鞍上,发出一声沉闷而痛苦的闷响!他知道,他最终还是没能留下这条将整个河北搅得天翻地覆的“银龙”。
“赵云……赵子龙……”张合默念着这个从此将深深烙印在他脑海中的名字,心中五味杂陈,翻腾不休。有被戏耍的愤怒,有功败垂成的不甘,有对河北遭受重创的心痛,但隐隐的,在这一切情绪之下,竟还有一丝对于如此胆略、如此武艺、如此用兵之劲敌的……无法遏制的复杂敬意。
经此一役,常山赵子龙之名,必将伴随着壶关大捷和他这数月来在河北的传奇奔袭,威震河北,名动天下!
而赵云,率领着他完成了几乎不可能任务的八千铁骑(此时虽已有减员,但骨干尚存),带着满身的征尘、疲惫与无上的荣耀,踏上了归途。他们沿着熟悉的滏口陉险峻山路,将身后的烽火、混乱与一个摇摇欲坠的河北,留给了焦头烂额的袁绍,带着胜利的捷报和不变的忠诚,返回并州,返回那个将他们视为肱骨、视为英雄的温候吕布麾下。
河北的战事,因赵子龙的扬长而去而暂告一段落,但由此引发的政治、经济余波与内部震荡,才刚刚开始猛烈地冲击着袁绍集团本就脆弱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