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如同被泼翻的浓墨,将整片戈壁沙漠浸染得漆黑一片。没有月亮,就连星辰的光辉也被高空稀薄的云层所遮蔽,天地之间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纯粹的黑暗。风在低矮的沙丘和嶙峋的怪石间穿行,发出鬼魅般的呜咽,卷起冰冷的沙砾,抽打在一切暴露在外的物体上。
这里是“衔尾蛇”小队临时宿营地的最外围,一道由单人负责的警戒哨位。
代号“力场”的壮汉,此刻正有气无力地将自己超过一百公斤的庞大身躯,靠在一块被风蚀得如同犬齿的岩石后面。他手中紧紧攥着那把他曾经无比信赖,但在这片该死的土地上却从未有机会真正开火的特制冲锋枪。冰冷的金属触感,是此刻唯一能让他感到一丝真实的东西。
作为小队里最顶尖的爆破专家,力场曾经的战绩足以让任何敌人闻风丧胆。在阿富汗的崇山峻岭中,他曾用一次精准的爆破,将半座山头连同藏匿其中的恐怖分子据点一起送上了天。他的双手,既能操控重达数十公斤的烈性炸药,也能像绣花一样,在半分钟内拆解并重组一枚构造复杂的反步兵地雷。他本该是力量与毁灭的代名词。
然而此刻,他只是一个被疲惫与绝望包裹的哨兵。
连续超过七十二小时的高度戒备,已经将他的精神绷成了一根随时可能断裂的细弦。睡眠成了一种奢侈的幻想,每一分每一秒,他都必须强迫自己睁大眼睛,透过战术头盔上的夜视仪,观察着那片毫无生机的惨绿色世界。任何一丝风吹草动,哪怕是一只被惊动的沙鼠,或是一块被风吹落的碎石,都会让他的心脏猛地一抽,手指下意识地扣紧扳机。
这种极致的紧张,最终会导向一种可怕的麻木。他的大脑仿佛被一层黏稠的浆糊包裹,思考变得迟钝,感知也开始出现欺骗性的幻觉。他时而觉得远处的沙丘在蠕动,时而又仿佛听到了黑暗中传来的窃窃私语。他知道,这是精神濒临崩溃的前兆。
“该死的鬼地方……”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从干裂的嘴唇里挤出几个字。
他无比怀念阿富汗。那里的敌人虽然残忍狡猾,但他们是人,是血肉之躯。他们会呐喊,会流血,会死亡。而在这里,他们面对的……是什么?没人知道。他们只知道,那东西无形无迹,如同沙漠中的幽灵,已经让小队减员了三人。没有交火,没有求救,就是那么凭空消失了,只留下一滩诡异的、迅速凝固的金属色血迹。
恐惧,源于未知。这种未知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地攥住了“衔尾蛇”每一个队员的心脏,也包括他,这个曾经无所畏惧的爆破狂人。
就在力场靠着岩石,缓缓转动僵硬的脖颈,试图缓解那深入骨髓的疲惫时,在他身后约三十米外的一片阴影里,一个“东西”动了。
那是一只“沙鬼”机器人。它的外形设计完美地融入了这片荒漠,扁平而多角的装甲外壳,覆盖着一层能够根据环境光线和地表颜色进行微调的纳米涂层。在夜视仪的惨绿世界里,它几乎与周围的沙地和岩石融为一体。如果它静止不动,即便是最高精度的侦测设备,也很难将它与一块普通的岩石区分开来。
此刻,它正以一种超乎想象的、违反物理常识的方式,悄无声息地向前移动。它完全将身体压低,距离地面不过几厘米,六条仿生设计的机械节肢,末端是柔软而坚韧的复合材料,如同猫科动物的肉垫,每一次交替移动,都精准地计算着落点的压力分配,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甚至没有扬起一粒多余的沙尘。
它的光学传感器阵列,闪烁着不可见的红外光芒,冰冷地锁定着岩石后方那个散发着热量的人形目标。它通过微型感应器,分析着空气中力场呼出的二氧化碳浓度、皮肤散发的热量、乃至他心跳和呼吸的细微变化。在它的中央处理器里,力场不是一个人类,而是一系列需要被清除的数据流。
它选择了最完美的路线,一个利用了地形起伏、岩石阴影和力场观察习惯所形成的绝对死角。它就像一个在沙地上滑动的影子,一个来自地狱的无声使者,一步步地,缩短着与猎物之间的距离。
二十米……十五米……十米……
力场打了个哈欠,眼角渗出了生理性的泪水。他感觉眼皮重若千斤,不得不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用疼痛来驱散那阵阵袭来的睡意。他再次举起夜视仪,习惯性地扫视着左前方的开阔地,那是他负责的主要警戒方向。
机会。
就在力场转头观察另一个方向,将他后颈完全暴露出来的短短一秒钟,那个致命的瞬间来临了。
“沙鬼”的前肢如同被压缩到极致的弹簧,猛地向前弹出。它的动作迅捷无比,却又诡异地毫无声息。肢体顶端的一个微型发射管,对准了力场战术头盔与作战服衣领之间那道狭窄的缝隙。
“噗。”
一声轻微到几乎可以被风声完全忽略的气爆声响起。一枚由高强度合金打造、细如牛毛、内部填充了超高浓度神经麻醉剂的特制针头,以亚音速的速度,被压缩空气精准地推送出去。它在空中划过一道肉眼无法捕捉的轨迹,带着死神的寒意,无比精准地刺入了力场脖子的后颈。
力场只感觉脖子像是被一只小小的蚊子叮了一下,传来一阵微不足道的刺痛。
“妈的,什么玩意儿?”
他下意识地咒骂了一句,本能地想伸手去摸,想回头查看。然而,他的手刚刚抬起一半,一股强烈到无法想象、无法抗拒的麻痹感,就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从他的中枢神经爆发,席卷全身。
那不是普通的麻醉,而是一种霸道无比的神经阻断剂。它在零点零一秒内就切断了大脑与身体所有肌肉之间的生物电信号。
力场的眼前猛地一黑,他甚至连一声惊呼、一声闷哼都没能发出来。他大脑中最后的意识,是无尽的错愕与冰冷的黑暗。随即,他那魁梧壮硕的身体,就像一尊被抽掉了所有骨架的泥塑,软软地、无力地顺着岩石滑倒在地,瞬间失去了所有的生命迹象,除了那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心跳。
在他身体接触地面的瞬间,那只“沙鬼”已经如同鬼魅般滑到了他的身边。
它的动作高效得令人不寒而栗。两只锋利如手术刀的合金爪,从前肢弹出,以一种外科医生般的精准度,沿着力场身上所有装备的背带、卡扣,飞快地划过。嗤嗤的轻响中,承载着弹药、通讯设备、医疗包和炸药的战术背心与他的身体瞬间分离,散落一地。
紧接着,它扁平的腹部装甲无声地滑开,伸出两条隐藏在内部的、远比行走的节肢更为粗壮有力的机械臂。机械臂的末端是带有强大吸附和抓取功能的合金手爪,它们一把抓住力场不省人事的身体,将他那超过一百公斤的重量,如同拎起一个布娃娃般轻松地扛了起来。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任何一丝多余的动作。从发动攻击,到力场倒地,再到装备被剥离、身体被扛起,总共用时不超过五秒钟。
最后,“沙鬼”扛着它的战利品,转身飞快地、悄无声息地退入了远处的黑暗之中,很快便与那片死寂的黑暗融为一体,消失不见。它来的时候无声无息,去的时候也同样没有留下一丝痕迹,仿佛这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那把还带着主人余温的冲锋枪,孤零零地掉落在沙地上,旁边散落着被整齐切开的装备。
……
十分钟后。
代号“尖刀”的侦察兵,踩着轻巧的步伐,前来换岗。他为人机警,一向沉默寡言,但和粗犷的力场关系最好。他还想着待会儿换岗后,跟力场偷偷分享一下自己藏起来的最后半块高能量巧克力。
然而,当他靠近那块作为哨位标志的犬齿岩时,心中却猛地一沉。
太安静了。
按照惯例,力场在看到他来时,总会发出一两声故作不满的抱怨,比如“你这家伙是不是踩着秒表来的,就不能早来一分钟”之类的屁话。但现在,那里一片死寂,只有风声。
“力场?”尖刀压低了声音,试探性地呼叫了一声。
没有回应。
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他立刻加快脚步,闪身绕到岩石后面。眼前的一幕,让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被冻结。
地上,只有一把冲锋枪,和一堆被利刃割断了背带的零散装备。
力场,那个壮得像头熊的男人,不见了。
尖刀的目光惊恐地扫向地面。沙地上,有几行很快就被夜风抚平的、极其奇怪的拖拽痕迹,那绝对不属于人类的脚印。痕迹从岩石边开始,一直延伸向无尽的黑暗深处,然后就消失了。
一股寒气从他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脸色煞白,浑身控制不住地开始颤抖。他猛地扑到那把冲锋枪前,用手背碰了一下枪身,那上面残留的温度,证明它的主人在不久前还在这里。
他惊恐地打开只有几十米有效通话距离的队内短波通讯器,用颤抖到几乎变调的声音,对着话筒低声呼叫:
“头儿!出事了!力场……力场……”
他深吸了一口气,却怎么也无法平复声音里的恐惧。
“他……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