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信宫的晨露还凝在玉兰花瓣上,苏凝正坐在窗前翻检萧承佑的课业。孩子的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一股认真劲儿,她用朱笔轻轻圈出写错的 “孝” 字,指尖悬在纸上,忽然想起表姐苏氏曾说:“这字啊,写得好不好看在其次,心诚最重要。”
“娘娘,王尚书在朝堂上请立您为后了!” 晚晴掀着帘子进来,鬓边的碎发被风吹得凌乱,手里的食盒 “哐当” 撞在桌角,里面的莲子羹溅出少许,在描金的桌布上洇开一小团黄渍。
苏凝握着朱笔的手顿了顿,目光从 “孝” 字上移开,落在晚晴泛红的脸颊上:“慌慌张张做什么?仔细烫着。” 她抽出帕子擦拭桌布上的污渍,动作从容得像在谈论天气,“王大人的心意,我领了,但后位之事,不是他说立就能立的。”
晚晴急得直跺脚,把食盒往桌上一放,打开盖子露出里面的桂花糕:“娘娘您怎么还不急?满朝文武都在附议呢!吏部侍郎说您‘德冠后宫’,连向来挑剔的李太傅都夸您‘有国母之风’!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苏凝拈起一块桂花糕,放在鼻尖轻嗅。糕点的甜香混着窗外的玉兰气息,让她想起十五岁初入宫那年,表姐也是这样拿着桂花糕笑她:“咱们苏家的女儿,不图荣华富贵,只求问心无愧。” 那时的坤宁宫,满院玉兰开得正好,表姐的凤钗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
“机会?” 她忽然笑了,将桂花糕放回碟中,“晚晴,你还记得赵氏刚被立为后的样子吗?”
晚晴愣了愣,随即点头:“怎么不记得?那时她穿着十二章纹的皇后朝服,接受六宫朝拜,风光得很。可没半年就……” 她没再说下去,但眼里的惊惧已经说明了一切。
“是啊,风光得很。” 苏凝望着窗外的玉兰树,花瓣上的晨露滚落,砸在青石板上,碎成细小的水珠,“可风光背后是什么?是表姐被打入冷宫时的哭喊,是赵氏被废那天,头发被扯得像乱草。后位是金铸的牢笼,看着璀璨,进去了就再也出不来。”
她想起三日前去冷宫探望赵氏,那个曾经用银簪划伤她手臂的女人,如今穿着灰布囚服,指甲缝里嵌着泥垢,见了她只反复念叨:“我不该争的…… 真的不该争的……” 那声音里的悔恨,像针一样扎在苏凝心上。
“可您不一样啊娘娘!” 晚晴抓住她的手,掌心滚烫,“您有皇子殿下,有满朝文武的支持,还有陛下的看重!您要是当了皇后,就能给皇子殿下铺路,将来……”
“将来怎么样?” 苏凝抽回手,拿起萧承佑的课业,轻轻抚平纸角的褶皱,“将来他若有出息,不用我铺路也能站稳脚跟;若没出息,我就是给他铺金路,也守不住。晚晴,这宫里最靠不住的,就是‘将来’二字。”
正说着,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是负责打探消息的小太监青禾。他掀帘进来时,额头上还带着汗,见了苏凝便跪下:“娘娘,朝堂上吵翻了天!王尚书和赵太尉争得面红耳赤,刘御史说…… 说您兄长还在流放,立您为后恐遭非议。”
苏凝的指尖在 “孝” 字的朱圈上轻轻点了点,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我知道了。你去御膳房看看,承佑爱吃的芙蓉糕蒸好了没有。”
青禾愣了愣,没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却还是应声退下。晚晴看着他的背影,急得直搓手:“娘娘,他们都在说您的坏话呢!您就不生气?不委屈?”
“生气有什么用?” 苏凝放下课业,起身走到廊下。晨风吹拂着她的素色宫裙,裙摆扫过阶下的青苔,带起几片枯叶,“当年表姐被废时,满朝文武骂她‘善妒’‘构陷皇嗣’,她气到咳血,有用吗?赵氏被打入冷宫时,摔碎了满殿的珍宝,有用吗?”
她抬手摘下一朵半开的玉兰花,花瓣柔软得像婴儿的肌肤。这株玉兰是表姐亲手栽的,当年苏氏被迁出坤宁宫,特意让人把树苗送过来,说:“凝儿,你性子软,在宫里要像这玉兰,看似柔弱,却能在春寒里开花。”
“晚晴,取纸笔来。” 苏凝忽然说,目光落在玉兰花瓣上,那里的纹路清晰可见,像极了命运的脉络。
晚晴以为她要写谢恩折子,连忙取来文房四宝。砚台是当年母亲留给她的嫁妆,青石雕琢的莲纹已被磨得光滑,她亲手研墨,看着墨汁在砚台里晕开,像一团化不开的云。
苏凝提笔蘸墨,笔尖落在宣纸上,却没有写 “谢恩” 二字,而是缓缓写下 “自请辞让” 四个大字。笔锋清隽,没有丝毫犹豫,仿佛早已在心中演练过千百遍。
“娘娘!” 晚晴手里的墨锭 “啪嗒” 掉在地上,滚到廊下的阴影里,“您这是做什么?后位啊!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
“求来又如何?” 苏凝放下笔,看着纸上的字迹,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咱们苏家不求富贵,只求平安。” 那时她还不懂,为何战功赫赫的父亲会说出这样的话,如今站在这深宫之中,才明白 “平安” 二字,有多珍贵。
“我入宫十五年,见过三位皇后。” 她转身看着晚晴,目光里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通透,“第一位是表姐,被废时穿着囚服,头发白了大半;第二位是赵氏,如今在冷宫里啃馊饭;第三位…… 若我当了,能比她们好多少?”
晚晴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她伺候苏凝多年,知道她不是矫情,是真的看透了这后宫的冷暖。当年赵氏为了争后位,毒杀了三个皇子,扳倒了七个嫔妃,最后落得那般下场,谁看了不心寒?
“这折子,你亲自送去御书房。” 苏凝将写好的辞呈折好,递到晚晴手里。折子上除了 “自请辞让”,还写着:“臣妾愿以淑妃之位,辅佐陛下,抚育皇子,此生别无他求。”
晚晴捧着折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娘娘,您就不想为自己争一次吗?您协理六宫半年,把宫里打理得井井有条,皇子殿下被您教得懂事有礼,这后位本就该是您的!”
“争来的,迟早要还回去。” 苏凝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指尖带着玉兰的清香,“我只想守着承佑,看着他长大,看着这株玉兰年年开花,就够了。”
正说着,萧承佑背着小书包从外面跑进来,虎头鞋上沾着泥,手里举着一朵小雏菊:“母妃,你看!我在花园里摘的,送给你!”
苏凝蹲下身,接过那朵蔫了一半的小雏菊,插在鬓边,笑着说:“我们佑儿真乖。刚学的《三字经》,背给母妃听听。”
“人之初,性本善……” 萧承佑奶声奶气地背着,小手紧紧抓着苏凝的衣袖,像抓住了全世界。
苏凝听着孩子的背书声,看着他认真的小脸,忽然觉得那些朝堂上的争议、后位的诱惑,都像过眼云烟。这世间最珍贵的,不是金冠霞帔,而是此刻孩子的笑声,是廊下玉兰的清香,是这份来之不易的安稳。
晚晴看着这温馨的一幕,终于明白了自家娘娘的心思。她擦干眼泪,捧着辞呈转身往外走,脚步比来时沉稳了许多。阳光透过玉兰树的缝隙照下来,在她身后投下斑驳的光影,像一条通往平静的路。
苏凝望着晚晴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身边认真背书的萧承佑,忽然觉得,这长信宫的日子,虽平淡,却也安稳。就像这株玉兰,不求与百花争艳,只在属于自己的季节里,静静绽放,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