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晖宫的桂花落了满地时,御书房的朱笔终于落下最后一笔。李总管捧着那道圣旨走出时,指尖还在微微发颤 —— 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浸着寒气,像冬日冰封的河面,看似平静,底下却藏着暗流。
“都办妥了?” 苏凝正坐在廊下教赵昀描红,孩子握着小小的狼毫笔,在宣纸上画着歪歪扭扭的 “安” 字。听见脚步声,她抬起头,阳光透过桂树叶的缝隙落在她脸上,将鬓角的银桂花簪映得发亮。
李总管躬身道:“回娘娘,陛下已下旨,废后陈氏…… 赐白绫,午时已行刑。贵妃娘娘禁足锦绣宫,永不得出。翠儿杖毙,曝尸三日,太医院涉案之人全贬去皇陵,永不得回京。” 他顿了顿,补充道,“从锦绣宫搜出的龙袍碎片,陛下让人烧了,没再追究。”
苏凝握着赵昀的手顿了顿,笔尖在纸上晕开一小团墨。她早知道陈氏难逃一死,却没料到皇帝连龙袍碎片都压了下来 —— 终究是顾念着三皇子,留了三分情面。
“知道了。” 苏凝的声音很轻,像风吹过桂花的簌簌声,“让小厨房炖些雪梨汤,给陛下送去吧,他这几日怕是没睡好。”
李总管应了声 “是”,却没立刻走。他看着廊下那对母子,赵昀正举着描红纸咯咯笑,苏凝的目光落在孩子脸上,温柔得像春水,仿佛前几日冷宫里的血腥与诅咒只是一场梦。他忽然明白,为什么陛下总说 “凝妃最懂分寸”—— 她从不去问结果,只在该退时退,该进时进,像株柔韧的蒲草,任风吹雨打,始终守着自己的根。
“娘娘,” 李总管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锦绣宫搜出的东西里,有本巫蛊经,扉页上写着‘丙戌年秋’,是…… 是废后刚入宫那年。”
苏凝的指尖猛地收紧,狼毫笔在纸上划出一道歪线。丙戌年,正是她刚入宫的时候,那时陈氏还是风光无限的皇后,原来从那时起,这阴毒的念头就已在她心里扎了根。
“烧了吧。” 苏凝的声音没什么起伏,“留着也是污了眼。”
“奴才省得。” 李总管躬身退下,刚走到宫门口,就见几个小太监抬着一箱东西进来,箱子上贴着 “锦绣宫” 的封条。为首的太监笑着回话:“李总管,这是陛下让搬来的,说是贵妃娘娘以前赏的东西,如今用不上了,给七皇子当玩意儿。”
李总管掀开箱盖看了眼,里面是些精致的木雕、嵌玉的算盘,还有几匹上好的云锦 —— 都是些不伤大雅的玩意儿,想来是皇帝特意拣出来的,既不算 “私藏”,又能让苏凝明白,他已彻底断了对贵妃的念想。
赵昀听见 “玩意儿” 三个字,丢下笔就跑过去,扒着箱沿往里看,小脸上满是好奇:“母妃!你看这小老虎!雕得真像!” 他举起个紫檀木雕的老虎,虎头圆滚滚的,眼睛嵌着绿琉璃,确实讨喜。
苏凝走过去,摸了摸那老虎的耳朵,指尖触到温润的木质,心里却莫名发沉。这些东西曾是贵妃的心头好,如今却成了赵昀的玩物,像一场无声的宣告 —— 旧人已去,新人当立。
“喜欢就收着吧。” 苏凝帮他把老虎放进怀里,又叮嘱小太监,“把剩下的送到库房,别让灰尘落了。”
孩子抱着老虎跑回廊下,继续趴在案上描红,嘴里哼着不成调的童谣。苏凝坐在他身边,看着宣纸上那个被墨晕染的 “安” 字,忽然觉得这字写得真好 —— 平安,从来都是这深宫里最奢侈的念想。
午后的阳光渐渐暖了,宫人们开始在院子里扫桂花,金黄的花瓣堆了满满一簸箕,空气里浮动着甜香。莲心捧着刚晒好的枣泥糕进来,笑道:“娘娘,您闻这香味,今年的桂花比往年甜呢!小厨房说,用这些桂花做些糖糕、酿些酒,够吃到明年春天了。”
苏凝拿起一块枣泥糕,放在赵昀嘴边,孩子咬了一小口,眯着眼睛笑:“甜!母妃也吃!”
她咬了一口,清甜的滋味在舌尖散开,却压不住心底那点涩 —— 这甜香里,藏着多少人的血泪?陈氏的白绫,翠儿的尸体,还有锦绣宫里那个女人后半生的孤寂……
“对了,” 莲心忽然想起什么,“刚才去库房,听见太监们说,陛下让人给皇陵那边送了些药材和棉衣,说是‘让太医院的人好生反省,别冻着了’。”
苏凝点点头。皇帝终究是念旧情的,对太医院的人留了余地,没赶尽杀绝。
正说着,殿外传来小安子的声音:“娘娘,陛下驾临 ——”
苏凝起身时,赵昀已经扑了过去,抱着皇帝的腿喊 “父皇”。皇帝弯腰把他举起来,在他脸上亲了口,笑道:“朕的昀儿又长高了,描红有没有进步?”
“有!” 赵昀举着那张被墨晕染的纸,“父皇你看!”
皇帝接过纸,目光落在那个 “安” 字上,眼底的疲惫淡了些:“写得好,比父皇小时候强。” 他放下孩子,看向苏凝,“累了吧?这几日没睡好,眼下都有青影了。”
“臣妾不累。” 苏凝的语气平静,“只要昀儿好好的,臣妾就安心。”
皇帝握住她的手,她的手还带着枣泥糕的甜味,他轻轻捏了捏:“宫里的事,都处理完了。以后不会再有人敢动歪心思,你和昀儿,安心住着就好。”
苏凝抬头看他,阳光正好落在他眉骨上,将那双深邃的眼睛照得格外清晰。她知道这话是真的,却也清楚,“安心” 只是暂时的 —— 这后宫从来没有真正的尘埃落定,今日的平静,或许是明日风波的序幕。
“陛下,” 苏凝轻声道,“陈氏虽有罪,终究曾是六宫之主,后事…… 还是按礼制办吧。”
皇帝的指尖顿了顿,随即点头:“朕已经让人按嫔位礼制安葬了,虽不比皇后的规格,也算全了最后一点情分。”
他知道苏凝不是心软,是懂得 “见好就收”。斩草除根从来不是长久之计,留三分余地,才能让旁人更敬畏。
“对了,” 皇帝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个小小的锦盒,“这个给你。”
苏凝打开一看,里面是枚羊脂玉的平安扣,上面用金线嵌着 “昀” 字,玉质温润,一看就价值不菲。
“这是朕让人赶制的,” 皇帝拿起平安扣,系在赵昀的脖子上,“戴着它,百邪不侵。”
孩子摸着脖子上的玉扣,笑得露出两颗小牙:“谢谢父皇!”
看着父子俩的互动,苏凝的心里忽然涌上一股暖流。或许这深宫真的冰冷,或许争斗永无止境,但此刻的温暖是真的,护佑也是真的。
夕阳西下时,皇帝带着赵昀去御花园喂兔子了,孩子的笑声远远传来,像银铃一样清脆。苏凝坐在廊下,看着满地的桂花,忽然觉得这场风波就像这落花 —— 再浓烈的香,再盛的景,终究会归于尘土。
莲心收拾描红的纸笔时,发现案下藏着个小小的布偶,是用赵昀穿旧的棉袄布料做的,针脚歪歪扭扭,心口绣着个小小的 “安” 字。
“娘娘,这是您做的?” 莲心拿起布偶,笑着问,“比冷宫里那个好看多了。”
苏凝接过布偶,指尖拂过那个 “安” 字,轻声道:“嗯,昨夜睡不着,想着给昀儿做个护身符。”
这布偶里没有血,没有咒,只有她一针一线缝进去的牵挂。或许在这深宫里,最灵验的护身符,从来都不是巫蛊,是母亲的心意。
暮色渐浓,宫人们点亮了廊下的宫灯,暖黄的光晕将苏凝的影子投在地上,和满地的桂花叠在一起,温柔得像一幅画。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沉稳而悠长,仿佛在为这场风波画上句号。
苏凝知道,尘埃落定只是暂时的。后宫的棋局永远在变,今日的盟友可能是明日的敌人,今日的胜利可能是明日的陷阱。但只要赵昀还在,只要她还能握着这枚平安扣,她就有勇气走下去。
夜风拂过,带来桂花香,也带来远处冷宫的寂静。苏凝抱着那个布偶,站在廊下,望着天边的月亮 —— 月亮很圆,像赵昀笑起来的眼睛。
她轻轻说了句:“都过去了。”
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落进心底的湖,漾开一圈圈温柔的涟漪。
这场因巫蛊而起的风波,终于真正落幕了。后宫的风还在吹,只是暂时绕过了凝晖宫。而苏凝知道,她要做的,就是守着这片刻的安宁,护着怀里的孩子,在这深宫里,一步一步,走得更稳些,再稳些。
月光落在宣纸上那个晕染的 “安” 字上,像一层薄薄的霜,也像一层暖暖的铠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