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手艺?那是拿血汗换!拿尊严换!拿命换!”雷大炮的每一句话都像沉重的铁锤,敲在雷二蛋的心上,“一个简单的平面锉削,锉刀怎么拿?怎么走?力道怎么使?锉多久看一眼平不平?差一丝一毫都不行!师傅就让你一遍遍锉!锉到胳膊肿得抬不起来!锉到手心的血泡破了又起,磨成厚厚的老茧!锉到你闭着眼都能感觉出那铁块是平了还是鼓了!”
“吃饭?赶上活儿紧,冷饭凉水对付一口就不错了!想细嚼慢咽?做梦!师傅一个眼神过来,就得立马撂下筷子!睡觉?在车间角落铺块破草席就是床!机器轰鸣,铁屑飞舞,哪能睡踏实?可白天要是打瞌睡,师傅的烟袋锅子就敲你脑门上了!”
“为啥这么熬?”雷大炮猛地盯住雷二蛋,眼神灼灼逼人,“就为了能真正摸上机床!就为了师傅哪天心情好,能指点你一句半句真东西!就为了有朝一日,能像个人似的站着吃饭!不用再挨饿!不用再挨打!不用再看人脸色!”
他胸膛剧烈起伏着,仿佛那积压了半辈子的辛酸苦辣都在这一刻翻腾上来,化作了滚烫的岩浆。他抓起茶壶,也不用杯了,对着壶嘴“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凉透的茶水,才勉强压下那股翻涌的情绪。茶水顺着他的络腮胡子滴落在前襟上,洇开深色的水渍。
堂屋里陷入一片沉重的死寂。昏黄的灯光似乎也黯淡了几分,空气中弥漫着廉价茶叶的苦涩和旧日苦难的沉重味道。雷二蛋只觉得喉咙发紧,胸口像是压了块大石头,闷得喘不过气。老爹口中那血与火交织的学徒生涯,像一幅残酷的黑白画卷在他眼前徐徐展开,冰冷、压抑、充满屈辱和挣扎。这与他想象中充满技术荣光的“手艺传承”,截然不同。
雷大炮重重地放下茶壶,那沉闷的撞击声打破了沉默。他抬起粗糙的大手,用力抹了一把脸,似乎要把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连同茶水一起抹掉。他重新看向雷二蛋,眼神里的锐利和灼热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砂砾般粗糙质感的复杂情绪。
“小子,”他的声音低沉了许多,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温和的沙哑,像被砂纸打磨过,“跟你叨叨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不是让你听老子诉苦,更不是吓唬你。”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雷二蛋那还带着少年稚气的脸上,又仿佛透过他,看到了当年那个在雨水中挣扎的自己。
“老子是想告诉你,”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淬了火的铁,沉甸甸地砸在桌面上,“手艺,是安身立命的根本!这根本,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拿血汗、拿命、拿熬不干的韧劲儿,一锤子一锤子砸出来的!一锉刀一锉刀磨出来的!”
他身体微微前倾,那双被机油和岁月浸染得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眼睛,牢牢锁住雷二蛋:
“进了厂门,甭管分到哪个犄角旮旯,甭管是伺候机器还是伺候人,都给我把尾巴夹紧了!把招子放亮了!多学!多看!多问!少说话!手底下的活儿,就是你的命根子!干好了,是应当应分!干砸了,就是丢人现眼!就得认打认罚!别想着偷奸耍滑!手艺活,掺不得半点假!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你糊弄它一时,它就能坑你一世!”
雷二蛋只觉得老爹的目光像两把无形的钳子,紧紧夹住了他的心神。那些严厉的训诫,带着旧时代沉重的烙印,砸得他心头震颤,却也像投入熔炉的生铁,在高温下被反复锻打,逐渐显露出某种沉甸甸的、坚硬的轮廓。
“眼要准!手要稳!”雷大炮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每一个字都像锤头敲在砧铁上,“心,更要定!甭管外头风多大,浪多急,心里头别慌!慌,手就抖!手一抖,活儿准错!记住了没?”
“记住了,爹。”雷二蛋用力点头,声音有些发干,却异常清晰。他能感受到老爹话语里那份沉甸甸的期望和深藏的关切,那是在用他半生的血泪经验,为他铺路。
雷大炮盯着他看了好几秒,仿佛在确认他是否真的听进去了。昏黄的灯光在他布满沟壑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让那络腮胡子显得更加坚硬。半晌,他才似乎卸下了千斤重担,肩膀微微松弛下来,靠回椅背。他端起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残茶,浑浊的茶汤映着他疲惫却依旧刚硬的脸。
他抿了一口冰冷的茶水,那苦涩的味道似乎能冲淡喉头的滞涩。目光再次投向雷二蛋,那眼神深处最后一丝紧绷的严厉也悄然融化,只剩下一种近乎笨拙的、属于老工人的直白。
“小子,”他开口,声音低沉而温和,像一块冷却下来的、不再烫手却依旧坚实的生铁,“别慌。”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只化作一句简单却力逾千钧的承诺:
“好好考。考不上……家里也饿不着你!”
“有爹在!”
最后三个字,如同淬火后投入冷水中的铁器,发出“嗤”的一声轻响,瞬间定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甸甸的力量感。
雷二蛋突然感觉眼眶一热,一股暖流涌上心头,鼻子也不禁发酸。
老爹那有些笨拙、还带着机油味儿的承诺,仿佛一把利剑,直直地刺进了他的心窝。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半晌才从嗓子眼儿里挤出一个字:“嗯!”昏黄的灯光下,父子俩隔着八仙桌,谁也没说话。
茶壶嘴不再冒热气,茶水都凉透啦。屋里静悄悄的,只有沉默,一种不需要说话、却比说千言万语都更有分量的沉默。
窗棂外,清冷的月光不知道啥时候已经偷偷地爬上了门槛,静静地流淌在堂屋的青砖地上,就像一层柔软的水银,把父子俩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还融合在了一起。
月光渐渐褪去,天还没亮。
97 号小院沉浸在黎明前最深的墨蓝色里,安静得都能听到露水凝结在枯叶尖儿上的声音。
堂屋的灯早就灭了,那场沉甸甸的、充满了机油和血汗的父子夜话,就像扔进深潭里的石子,等涟漪消失后,只剩下沉甸甸的余味,无声地沉淀在院子的每个角落。
工具棚的门板,发出“吱扭”一声极其轻微的响声,被人小心翼翼地推开了一条缝。
雷二蛋像个影子一样“嗖”地闪了出来,然后反手又轻轻地把门掩上。
他穿着单薄的夹袄,鼻尖被冻得红红的,眼底还有熬夜后的黑眼圈,可精神却异常亢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