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大炮没像往常一样早早回屋挺尸。他披着件半旧的藏青色棉袄,敞着怀,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工装背心,大马金刀地坐在八仙桌旁的主位上。桌上摆着那个油光锃亮的紫砂茶壶,壶嘴正袅袅地冒着白气。旁边放着两个小小的白瓷杯,杯壁被经年的茶垢染成了深褐色。
雷大炮一边喝着茶,一边想着自己的事情。他觉得自己这一辈子过得很不容易,为了这个家,他付出了太多。他希望孩子们能够有出息,能够过上好日子。他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那时候的他充满了梦想和希望,可是现在呢?他不禁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老了,没有了当年的冲劲。
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放弃,他还有责任和义务去照顾这个家。他要让孩子们知道,生活虽然不容易,但是只要努力,就一定能够过上好日子。他相信,只要一家人团结一心,就没有什么困难是克服不了的。
他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斟了浅浅一盅茶。金黄色的茶汤在杯里打着旋儿,热气蒸腾。他端起杯子,凑到鼻子底下,深深吸了一口那苦涩中带着回甘的茶香,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呷了一小口,滚烫的茶水烫得他“嘶”了一声,却满足地眯起了眼。
“杵那儿当门神呢?”雷大炮眼皮都没抬,粗声粗气地冲着堂屋门口的方向哼了一句,“过来!坐下!陪老子喝口水!”
门口阴影里,雷二蛋正犹豫着要不要回工具棚继续研究那本技术册子。老爹这反常的“喝茶邀请”,让他有点摸不着头脑。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挪步过去,在老爹对面那条硬邦邦的长条板凳上坐了下来,屁股只敢挨着半边。
雷大炮没看他,自顾自地又呷了一口茶,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哈”声。他放下茶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杯壁,目光落在桌上摇曳的灯影里,仿佛陷入了某种久远的回忆。堂屋里很静,只有茶壶里水将开未开时发出的、细微的“嘶嘶”声。
“小子,”雷大炮终于开了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磨砂纸般的质感,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知道老子当年,是怎么当上学徒的吗?”
雷二蛋一愣,没想到老爹开场白是这个。他老实摇头:“听妈提过一嘴,说您……是顶了姥爷的班儿?”他不太确定。
“顶班?”雷大炮从鼻子里嗤笑一声,那笑声短促而带着点自嘲的冷意,“你姥爷?他就一挑河泥的苦力!有个屁的班给我顶!” 他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大口,滚烫的茶水似乎也浇不灭他胸腔里翻腾起来的旧事。
“那年月,饿!真他娘的饿!”雷大炮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点,带着一种切齿的寒意,仿佛那饥饿的滋味又顺着记忆爬回了喉咙,“树皮都啃光了!你奶奶,就是生生饿得浮肿,没熬过去……” 他顿住了,络腮胡子下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端起茶杯的手微微有些抖,猛地灌了一大口,烫得他直皱眉头,却硬生生咽了下去,像咽下一块烧红的炭。
“老子那会儿,就跟你现在差不多大!不,比你还小点!瘦得跟麻杆儿似的,风大点都能吹跑!”他放下杯子,杯底在桌面上磕出“咚”的一声轻响,目光锐利地刺向雷二蛋,“就凭这身板,想进轧钢厂当学徒?门儿都没有!那会儿想进厂,比考状元还难!得有人!有门路!有孝敬!”
雷二蛋屏住呼吸,感觉老爹的目光像两把冰冷的锉刀,刮得他脸上生疼。他第一次听老爹用这种语气讲过去,那话语里透出的冰冷和沉重,让他心底发寒。
“老子没钱!没人!更没门路!”雷大炮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股子豁出去的狠劲儿,“就一条烂命!一股子不想饿死的狠劲儿!”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壶茶杯都跳了一下,“老子就在轧钢厂大门口,蹲了三天三宿!不吃不喝!就盯着那进进出出的工人看!看他们手里的饭盒!看他们身上的工装!那眼神,跟狼崽子似的!”
昏黄的灯光下,雷大炮那张布满风霜沟壑的脸,此刻绷得紧紧的,眼神锐利得吓人,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那个在绝望中挣扎求生的少年。
“第四天头上,下大雨!瓢泼似的!老子浑身湿透,冻得跟三孙子似的,嘴唇都紫了,可就是不走!就那么杵在雨里,盯着厂门!” 雷大炮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后来……管招工的一个老把头,实在看不下去了,也可能是嫌老子挡道晦气,出来踹了老子一脚,骂骂咧咧:‘滚蛋!小瘪犊子!想进厂?行!先给老子把这堆废铁料搬库房去!搬不完就滚蛋!’”
“老子二话不说!”雷大炮的拳头在桌面上攥紧了,指节捏得发白,“那是多大一堆废铁啊!锈迹斑斑,奇形怪状,死沉死沉!老子就凭着一股气,咬着牙,一块一块地搬!手指头被铁锈割得全是血口子,雨水混着血水流!肩膀磨破了皮,黏在湿透的破褂子上!搬了整整一天!天黑透了才搬完!搬完最后一根角铁,老子眼前一黑,直接栽泥水里了!”
堂屋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雷大炮粗重的喘息声和茶壶里水将沸的“嘶嘶”声交织在一起。雷二蛋听得心头震动,喉咙发紧,仿佛能看见那个在冰冷雨水中拼命挣扎搬运的少年身影,瘦弱却带着一股不屈的狠劲。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触摸到老爹那身七级工手艺背后,浸透了多少血汗和屈辱。
“后来呢?”雷二蛋忍不住问,声音有些干涩。
“后来?”雷大炮嗤笑一声,端起已经温了的茶,一口闷了,那苦涩的味道似乎能压下喉头的腥甜,“后来?老子醒了,发现自己躺在门房的破板床上。那老把头扔给老子两个冰凉梆硬的窝头,说了句:‘算你小子是块干钳工的料!骨头够硬!明儿……来报到吧!’”
他放下空杯,目光重新落在雷二蛋脸上,那锐利如刀的眼神似乎穿透了时光,直指人心:“小子,你以为这就完了?当学徒,那才是真他娘的开始遭罪!”
雷大炮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过来人的严厉和沧桑:
“进了车间,老子就是最底层!擦机床、扫铁屑、给师傅打下手!师傅?哼!那会儿的师傅,脾气比炉火还爆!手艺好,架子更大!看你顺眼,教你两句。看你不顺眼,抬手就打,张口就骂!老子挨过的耳刮子,比你这辈子吃的盐粒子还多!”
“冬天,车间里冷得跟冰窖似的!手指头冻僵了不听使唤,锉刀没拿稳,‘当啷’掉地上。师傅一脚就踹过来,骂你‘废物点心’!夏天,守着锻炉,热得跟蒸笼一样!汗珠子掉进通红的铁块上,‘滋啦’一声就没了!衣服一天能拧出三斤汗碱!就这,手上的活计不能停!慢了?师傅的鞋底子就招呼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