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槐树叶的灼热,如同一块烙铁,瞬间烫穿了衣衫,直接印在了林凡的心口。
他笔尖一顿,那股灼热感,却迅速化作一股磅礴而又温暖的力量,顺着他的手臂,涌入笔尖。
文宫星海之内,那颗凝实无比的文胆,光芒大放。
环绕着文胆的,不再仅仅是他自身的浩然正气,更有点点滴滴,来自青阳县万民的念力星辉。
此刻,这些星辉被他笔下的题目所引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汇聚而来。
他下笔了。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引经据典的卖弄。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田埂里刨出来的土,带着泥土的芬芳;又像是从铁匠铺里锤出来的钢,带着炉火的温度。
“国朝之本,在农。民心之安,在食。”
“青阳旧貌,十户九空,田亩荒芜,民不聊生。非吏治不勤,实乃法不适时,器不利事也。”
他写的不是文章,而是事实。
是将他在青阳县看到的,听到的,亲手做过的每一件事,掰开了,揉碎了,用最直白,也最有力的方式,呈现在纸上。
他的笔下,有王铁柱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有新犁破开板结土地时的畅快,有孩子们在学堂里念出“天地玄黄”时的清脆。
这些,都是他的论据。
这些,都是他的“道”。
车马店的大堂里,那些“古风派”学子所鄙夷的“奇技淫巧”,此刻在他的笔下,却化作了安民、富国、强邦的基石。
烛火轻轻摇曳,他的影子在墙壁上晃动,稳定而又专注。
就在他文思泉涌,准备一气呵成之际。
咚,咚,咚。
房门,被轻轻敲响了。
声音不大,却打断了屋内的寂静,也打断了林凡的笔触。
他眉头微皱,这个时候,会是谁?
“谁?”
“客官,楼下有一位从青州府城来的信使,指名要找一位姓林的案首,说是有万分紧急的信件。”门外,是店小二恭敬中带着几分好奇的声音。
青州府城?万分紧急?
林凡心中一动,立刻想到了周正。
“请他稍等,我马上就来。”
他将笔搁下,小心地把那张写了一半的策论吹干,折好收入行囊,这才起身去开了门。
楼下大堂,喧嚣依旧。
一个风尘仆仆的汉子,正焦急地在大堂中央来回踱步。他穿着周怀清府上护卫的服饰,腰间佩刀,神情警惕,与周围高谈阔论的学子们格格不入。
看到林凡下楼,那汉子眼睛一亮,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来,抱拳行礼。
“可是林案首?”
“正是在下。”
那汉子没有多余的废话,从怀中取出一个用火漆封口的牛皮信封,双手递上。
“周公子命小的星夜兼程,务必亲手将此信交到案首手中。信已送到,小的告辞。”
说完,他再次一抱拳,转身便走,毫不拖泥带水,转眼就消失在了驿站门外的夜色里。
林凡捏着那封尚有余温的信,信封很厚,分量不轻。
他没有在大堂停留,转身回了自己的客房。
关上门,他借着烛火,仔细检查了火漆封口,完好无损。
他撕开信封,里面是厚厚的一沓信纸。
字迹龙飞凤舞,潦草中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焦急,正是周正的手笔。
“林兄亲启:见字如面,万望珍重。”
开头是客套话,但林凡能从那力透纸背的笔画中,感受到周正的不安。
“……我父已动用‘风隼’,将你之事上报京城首辅张大人。然,福祸相依,‘文气化虹’虽是天大祥瑞,却也让你这颗新星,提前暴露于风暴之中。”
“兄此去省城,乡试之途,恐非坦途。”
林凡的表情,渐渐凝重起来。
信中,周正用他能打探到的所有消息,为林凡描绘了一幅省城文坛与官场的势力分布图。
与王丞哲所言大同小异,但更加详尽,也更加触目惊心。
“……‘古风派’在省城势力盘根错节,以宋、王、李三家为首,门生故吏遍布学政、州府。他们视‘格物’为洪水猛兽,视兄为‘经世派’推出的棋子,欲除之而后快。”
“我听闻,宋家家主宋濂,已在多个场合放出话来,说‘青州出了个歪才,不知尊卑,不敬古法,若让此风入省,则斯文扫地’。此人乃是‘古风派’领袖,德高望重,他一句话,便能让兄在省城举步维艰。”
“更要命的是,此次乡试的主考官,虽由朝廷指派,但几位副主考中,便有两人是宋濂的门生。他们必会在考场之上,对兄百般刁难。”
信纸翻过一页,周正的字迹,变得更加凝重。
“兄需万分小心!乡试考场,杀人不见血。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地将你的卷子判为末等,但他们有的是办法。”
“或以偏题、怪题,让你无从下笔。”
“或在诗赋格律上,吹毛求疵,鸡蛋里挑骨头。”
“我甚至听闻一个极为凶险的传言,他们可能会设下一道‘道德困境’的策论题,无论你如何回答,都会落入他们预设的圈套,要么违背本心,要么触怒权贵,让你进退两难,身败名裂!”
看到这里,林凡的指节,微微有些发白。
他想起了自己刚刚写了一半的那篇策论。
那篇文章,是他心中最想说的话,是他为青阳县立下的道。
可若是按照周正信中所言,这篇文章交上去,恐怕非但不能石破天惊,反而会成为“古风派”攻击他“离经叛道”的最好把柄。
他将信读完,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信的末尾,周正几乎是在哀求。
“林兄,我知道你心有丘壑,不愿苟同。但此次乡试,非同小可,万望暂避锋芒,以稳妥为主。文章辞藻,尽量贴近古法,切勿再提‘耕读’之事。只要能考中举人,有了功名在身,日后自有你我大展拳脚之日!切记!切记!”
林凡将信纸慢慢叠好,重新放入信封。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
驿站外,夜色正浓,几颗疏星挂在天上,冷冷清清。
楼下大堂的喧嚣,隐隐传来,那些关于“古风”与“经世”的争论,此刻听来,是如此的真实,又如此的残酷。
王丞哲让他“藏”,周正让他“避”。
他们都是为了他好。
可他若真的藏了,真的避了,那他还是他吗?
青阳县那数万百姓的期盼,那片滚烫的槐树叶,又该置于何地?
林凡沉默了许久。
他转身走回书桌,却没有再去看那篇写了一半的策论。
他从行囊里,取出了那枚王丞哲送给他的,通体乌黑的围棋子。
冰凉的棋子,躺在他的掌心,与怀中那片温热的槐树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个是权谋之术,一个是赤子之心。
他看着那枚黑子,又想起了信中提到的那个名字,“宋濂”。
他忽然明白了。
有些战斗,是避无可避的。
当你选择了一条路的时候,就必然会与另一条路上的人,迎头相撞。
他没有拿起笔,继续写那篇文章。
他将棋子收好,铺开了一张新的宣纸。
然后,他提起笔,饱蘸浓墨,在白纸的中央,写下了三个字。
周文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