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八年五月十八,初夏的风带着几分燥热,拂过永和宫的琉璃瓦,檐下的铜铃轻轻晃动,叮当作响。殿内却透着一股微凉,地龙熄了大半,只留几缕余温,德妃乌雅氏偶感风寒,歪在铺着素色锦褥的软榻上,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连平日里最爱的缠枝莲纹帐子,都显得有些恹恹的。
胤禛守在榻边,已是第三个日夜。他穿着一身石青色常服,袖口挽着,正亲自拿着银匙,搅着药碗里的汤药,药汁翻滚,氤氲出苦涩的气息。这三日里,他几乎寸步不离,亲自奉药、掖被,甚至亲手拧了凉帕子给母亲擦额角的虚汗,细致得连宫里最老成的嬷嬷都暗自叹服。
可德妃的目光,却总是飘向窗外的宫道,像是在等着什么。
殿外传来小太监的脚步声,带着几分急促,又刻意放轻了:“娘娘,四爷,西北来的信,是十四爷寄给您的!”
这话像一道暖阳,瞬间驱散了殿内的沉闷。德妃原本恹恹的脸色,骤然泛起一丝血色,她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急切:“快呈上来!快!”
胤禛手里的银匙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涩然,随即又恢复了平静。他放下药碗,亲自接过那封火漆封口的信,递到母亲手里。
德妃颤抖着手指,拆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信纸是西北特有的粗麻纸,带着淡淡的风沙气息,上面的字迹飞扬洒脱,带着一股挥斥方遒的豪情。她一字一句地读着,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苍白的脸颊上,竟染上了一抹红晕。
“你看你看,”德妃拉着胤禛的手,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目光却依旧黏在信纸上,“你十四弟说,他前些日子率军突袭准噶尔部落,大获全胜,斩获了三百多颗敌首,皇阿玛还专门下旨嘉奖了他呢!他说塞外的五月,草刚冒绿,夜里还能听见狼嚎,营帐里烧着烤羊,兄弟们都喊他大将军王……”
她絮絮叨叨地念着信里的内容,从塞外的风光,到军旅的豪情,再到他对额娘的惦念,唯独没有提一句京城里的风波,也没有问一句眼前这个守了她三日的儿子,过得好不好。
“你十四弟自小就比你让人操心,”德妃念完信,小心翼翼地将信纸折好,贴身收进衣襟里,像是藏着什么珍宝,“小时候爬树掏鸟窝,摔得腿都青了,哭着喊额娘,可转头又跑去跟人比射箭。如今倒是出息了,能替皇阿玛分忧,能为咱们大清打仗……就是不知道他在那边,吃不吃得惯,受没受伤,这西北的风沙,怕是比京城还要烈……”
胤禛垂着眸,看着母亲攥着自己的手,那双手温热,却烫得他心口发疼。他在这里守了三日,衣不解带,寝食难安,母亲没有说过一句“你也辛苦了”,没有问过他一句“身子可还撑得住”。她满心满眼,都是那个远在西北、风光无限的十四弟,都是那个被朝野称颂、被皇阿玛嘉奖的大将军王。
他奉药的手依旧很稳,脊背挺得笔直,可那颗心,却像是被浸在了冰水里,一点点沉下去,沉到不见底的深渊里。
不知过了多久,德妃念叨累了,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胤禛替她掖好被角,轻轻站起身,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她的好梦。
走出永和宫时,热风迎面吹来,带着夏花的甜香,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滞涩。他拢了拢衣襟,正要迈步,身后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四爷留步。”
李德全快步追了上来,脸上带着几分恭敬,又带着几分难言的神色。他凑近胤禛,压低了声音:“皇上让奴才给四爷传句话。”
胤禛脚步一顿,转过身,眼底一片平静:“李公公请讲。”
“皇上说,”李德全的声音压得更低,像是怕被风吹散,“你额娘心里,总归是惦记小儿子的,你多体谅。”
体谅。
这两个字,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了胤禛的心里。他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的指尖,那里还残留着汤药的苦涩,也残留着母亲手心的温度。他躬身,声音听不出情绪:“儿臣遵旨。”
李德全看着他苍白的侧脸,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躬身退了下去。
胤禛站在原地,望着永和宫的朱红大门,那扇门里,是他的母亲,是他的根,可他却觉得,自己与那扇门之间,隔着万水千山。他缓缓抬起手,才发现指甲不知何时,已经深深掐进了掌心,渗出血丝,疼得钻心。
可这点疼,哪里比得上心里的疼?
他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宫道旁的石榴花开得正艳,火红一片,映着他孤绝的背影,竟透着几分说不出的凄凉。
回到雍亲王府时,天色已经擦黑。书房里的烛火早已点燃,映着满室的冷清。胤禛刚踏进门,守在门外的高毋庸便连忙上前:“王爷,戴铎先生已经在书房候着了,说是有要事禀报。”
胤禛“嗯”了一声,脱下沾着暑气的外袍,递给小厮。他走进书房,就见戴铎正站在案前,手里捧着一叠密报,脸色凝重得像是罩着一层寒霜。
看见胤禛进来,戴铎连忙躬身行礼,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急切:“王爷,您可算回来了。粘杆处那边,查到一些东西,事关重大,奴才不敢耽搁,特来向您密报……”
胤禛走到案前,坐下。他抬手,揉了揉眉心,眼底的疲惫如山峦般堆积,却又在一瞬间,被一片冰冷的决绝取代。他看着戴铎,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说。”
烛火摇曳,映着他孤绝的身影,也映着他眼底翻涌的暗流。这深宫之中,这朝堂之上,连血脉至亲都靠不住,那他还能指望谁?
唯有自己。
唯有手中的权柄,唯有心中的算计,唯有那至高无上的皇位,才能给他一丝喘息的余地,才能让他不再做那个无人惦记的孤臣,无人疼惜的孤子。
戴铎看着胤禛眼底的冷光,心头一跳,连忙低下头,展开手中的密报,沉声开口:“王爷,胤禩那边,看似结案,实则……”
“如此说来,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那件事,开始安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