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司后堂的窗纸透着昏沉的光，案上堆着近百份查案文书，密密麻麻的字迹看得人眼晕。胤禩坐在紫檀木椅上，手指捏着一份商号账册，眉头紧锁——三天时间，张丰带人查了打磨厂十七家商号，周主事领着步军统领衙门的人核了十二处驿站，连南城几家可疑的茶馆都盘问了近百人，可真正有用的线索，却只有零星几条，连准噶尔细作的影子都没摸到。
“王爷。”门外传来轻唤，声音恭敬却带着几分急切。
进来的是周主事，四十来岁，身材精瘦，一双眼睛亮得像鹰隼，是隆科多特意派来协助查案的得力下属。他手里捧着一本蓝布封皮的册子，快步走到案前，躬身递上：“王爷，打磨厂‘隆昌当铺’的账目副本有蹊跷。卑职连夜核对，发现从去年八月到今年腊月，这家当铺收了二十七件来自西北的物件，除了寻常皮货、玉器，竟还有三件兵器，都是关外样式。”
胤禩眼前一亮，接过册子翻开。账册纸页泛黄，墨迹却很清晰，每一笔交易都写得详细：物件名称、成色、作价、交易日期，还有卖主的模糊信息。他一页页往下翻，手指在纸页上轻轻滑动，直到翻到最后一页，动作骤然停住——
那是一笔康熙五十七年十月初九的交易：收青玉带板一副，玉质中上，作价三百两，备注栏写着“卖主姓年，陕西口音，客商打扮”。
“姓年？”胤禩抬起头，眼神骤然变得锐利，“陕西口音？”年姓本就不常见，陕西又是陕甘总督年羹尧的辖地，这两个信息凑在一起，由不得他不警惕。
“是。”周主事压低声音，往前凑了半步，“卑职特意找了隆昌当铺的老伙计盘问，他说那卖主看着像个跑商的，穿得却很讲究，手上虎口有厚厚的老茧，不像是常年握算盘的，倒像是……常年握刀带兵的人。”
胤禩合上册子，指尖在封皮上轻轻敲击，殿内只剩下沉闷的“笃笃”声。年羹尧是四哥胤禛的得力心腹，手握陕甘兵权，西北军需大半经他手调度，若是他身边的人出了问题，甚至他本人有异动，那西北战局、乃至整个大清的根基，都可能动摇。
“这件事，还有谁知道？”胤禩的声音很平静，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只有卑职和两个查账的书办。”周主事连忙回话，“那两个书办是隆大人信得过的人，嘴严得很。”
“把那两个书办调到内档房，负责整理旧案文书，没有我的手令，不准踏出内档房半步。”胤禩顿了顿，又补充道，“周主事，这件事到此为止，对外只字不提。你回去告诉隆大人，就说打磨厂各商号账目核对无误，暂时没发现与细作勾连的痕迹。”
周主事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王爷这是不想打草惊蛇，要暗中查探。他连忙躬身应下：“卑职明白，这就去安排。”说完，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连脚步声都压得极低。
周主事走后，胤禩拿着账册坐在椅上，久久没有动。窗外天色渐暗，暮色像潮水般涌进屋内，一点点吞没案上的文书，只留下烛火在风中摇曳，映得他的脸忽明忽暗。
“王爷不打算顺着‘年姓’这条线查下去？”屏风后忽然传来邬思道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紧接着，两个衙役推着轮椅从屏风后出来。邬思道膝上盖着厚厚的狐裘毯子，手里捧着暖手炉，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一双眼睛，在烛火下亮得惊人。
胤禩转过身，看着他：“先生以为，该查？”
“不该查，但要记着。”邬思道缓缓开口，手指轻轻摩挲着暖手炉的纹路，“年羹尧是陕甘总督，掌西北兵权，军需调度、粮草转运都归他管，他若有异心，大清危矣。可眼下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与细作有关，贸然调查，只会打草惊蛇，甚至可能令四爷反应过激——毕竟，年羹尧是他的人。”
“可若这‘年姓卖主’只是被人陷害，与年羹尧无关呢？”胤禩追问，他总觉得，这件事背后，像是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刻意引导。
“那更要记着。”邬思道的目光落在账册上，眼神变得深邃，“能把手伸到年羹尧身边，甚至能借‘年姓’制造嫌疑的人，该有多大的本事？王爷，这京城的水，比我们想的还要深。细作或许只是棋子，藏在棋子背后的人，才是真正的威胁。”
胤禩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寒风灌进来，带着雪的凉意，却让他的头脑更加清醒。他看着外面逐渐亮起的灯火，忽然觉得，这场查案，像是在走一座布满陷阱的桥，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稍有不慎，就可能坠入深渊。
“先生，我有时会想，我们这样查下去，到底能查出什么？”胤禩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查出几个细作，还是查出些……连皇上都不愿看见的东西？”
“有区别吗？”邬思道淡淡反问，“在皇上眼里，细作是祸害，结党营私、动摇国本的人，也是祸害。王爷要做的，不是非要查出什么惊天秘密，而是要让皇上看见，谁在真心为国除害，谁在借机为己谋私。这‘查’的过程，比‘查’的结果更重要。”
胤禩回头看着邬思道，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要的不是立刻揪出真凶，而是要通过查案，向皇上展现自己的能力与忠心，向百官彰显自己的格局与手腕。
“明日，王爷该去见一个人了。”邬思道忽然开口，打破了殿内的沉默。
“谁？”胤禩疑惑道。
“十三爷。”邬思道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十三爷近日一直在暗中查四爷的事，想找出为四爷洗清冤屈的证据。”
烛火猛地跳了一下，爆出个灯花。胤禩看着邬思道眼中映着的两点火光，幽深得像口古井，忽然明白了他的用意：“先生是想让我……再向十三弟示好？我虽然改变了在十三弟心目中的形象，但他狭义心肠，除非是了不得的大事，否则他断然是不会背叛四哥的！”
“不是示好，是让他看清。”邬思道缓缓道，“让他看看，王爷在查的是‘细作’，是‘国事’，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样，只盯着‘党争’，盯着‘储位’。十三爷性情耿直，最重家国大义，你让他看到你的‘公’。日后若有需要，他还是会成为王爷最意想不到的助力。”
胤禩沉默良久，终于点了点头。他知道，邬思道说得对——十三弟虽不太可能背叛四哥，却不是个不分是非的人。若能让他看清自己的真心，或许真能在关键时刻为自己多争取一份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