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天下苍生?说得好听!”老学者嗤之以鼻,抱紧皮卷的手臂又收紧了几分,眼中疑虑更深,“谁知你等是不是借这冠冕堂皇之名,行窥探我邦核心技艺之实?待到灾劫过后,若我等尚存,你汉国持此利技,我等还有立锥之地吗?”
绘缓步走了过去,他的到来仿佛带着一种无形的安抚力量,让争论的双方暂时安静了下来,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他先是对那位亳邦老学者微微躬身颔首,行了一个表示尊重的礼节,然后目光平静地落在那卷被紧紧护住、显然承载着重要知识的皮卷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历经沉淀的智慧力量:“长老心中所忧,绘虽不才,亦能深切体谅。知识,尤其是一族一代代先人心血凝聚之瑰宝,确如性命,不容轻弃,更恐所托非人。”他顿了顿,话锋并未转向指责或强求,而是指向了旁边一堆刚刚刻录完成、墨迹未干的厚重泥板,那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图形与文字。
“此为我汉国立足之本,‘百炼钢’技术中,关于‘冷锻去杂’、‘覆土烧刃’以提高刚性与韧性的部分心得要诀,”绘的声音坦然,仿佛在陈述一件平常事,“我等愿在此,与长老,以及与座诸位关心此道的同仁,开诚布公,共享此术。”他环视一周,目光清澈。“此举,非为等价之交换,实为生死存亡之际的共济。天劫如洪,席卷之下,无分彼此。唯有将你我手中所有智慧之碎片,毫无保留地汇聚一处,拼凑补全,方能铸就可渡劫波之方舟。长老手中之‘火炼术’,或能补我汉钢在极端高温下韧性流失之缺;而我汉之钢术心得,或能解贵邦某些精密器物刚硬易脆之困。合则两利,分则……恐共陷深渊。”
那亳邦老学者怔住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绘所指的那堆泥板,又猛地抬头,紧紧盯着绘那双因疲惫而布满血丝、却依旧清澈见底、毫无欺瞒之色的眼睛。汉国的钢器之利,他是深知的,那是连亳邦大匠都私下赞叹、贵族竞相求购的珍宝,其核心技艺向来秘而不宣。如今,这位掌管汉国知识核心的司书,竟愿意在如此多人在场的情况下,拿出部分核心技艺公开分享……这分量,远非任何空洞的承诺可比。他脸上的固执如同冰雪遇上烈阳,开始迅速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交织着震撼、挣扎与最终释然的情绪。他沉默着,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拉长,周围所有的声音都远去了。最终,他护住皮卷的手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松开,将那卷深色皮卷,递到了绘伸出的双手之前,发出一声悠长而仿佛卸下千斤重担的叹息:“罢了,罢了……绘司书今日之言,此行,方是真正智者仁者之风。老朽……惭愧。但愿敝邦此微末之技,真能于那惊天动地的‘地脉疏导’大业,略尽绵薄之力……望苍天垂怜,不负我等今日之所托。”
一场潜在的纷争,一次可能的知识壁垒,在绘的智慧、诚意与率先垂范的勇气下,悄然消弭于无形。这不仅仅是一次单纯的技术交换,更是一种在绝境中艰难建立起来的、弥足珍贵的信任。很快,如同被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更多的知识壁垒开始被打破。来自天狼部落残部、嗓音沙哑的老歌者,带来了他们部落口耳相传千年、关于先祖英雄、迁徙路线以及与草原巨狼共生关系的古老史诗;鬼方派来的使者,尽管面色依旧冷硬如北地冻土,眼神中戒备未消,也在某种大势和交换条件下,提供了一些关于极北之地近期异常地质变动、以及那些令人不安的“黑火”(一种粘稠易燃的液体,即石油)渗出点的具体位置记录,这些零碎却关键的信息,对于拼图般判断“喀喇”核心区域的地壳活动规律至关重要;而林中部落的猎手与药师们,则更加慷慨地分享了他们世代积累的、关于复杂山林地貌、隐秘洞穴系统分布、以及各种耐寒或可在地下环境生长的动植物习性、药用价值的宝贵知识。
为了将这批来源各异、语言千差万别、体系庞杂混乱的知识洪流融汇贯通,铸成统一的、可供后世查阅理解的《万族图志》,绘几乎是耗尽了心血。他凭借着惊人的语言学天赋和对事物本质的深刻理解,创造了一套融合性的基础符号系统与一套初步的、力求精确的度量衡对照标准。他坐镇中枢,主持着庞大得如同蚁巢运作般的翻译、校对、核实与最终刻录工作,确保每一条信息、每一种技术、每一段历史,在被录入《万族图志》这艘知识方舟时,都尽可能做到准确、清晰、无误。整个龙城学堂内灯火常明,人影幢幢,仿佛一座永不熄灭的、高温熔炼着文明精髓的知识熔炉,正将百川之流,奋力汇聚成一片足以滋养未来的智慧之海。
在这片空前忙碌、却又秩序井然的知识的盛宴中,有一个角落发生的情景,格外引人动容。一位来自天狼部落的老歌者,须发皆白如雪,脸上布满刀刻斧凿般的风霜痕迹,他原本只是被迫跟随部落残部前来龙城,内心对汉人充满了疑虑与疏离。但当他看到一位年轻的汉国司书,坐在他对面,用那工整而在他看来如同天书般的方块字,将他即兴吟唱的、关于部落祖先如何追逐太阳、与凶暴的巨狼搏斗、最终找到栖息之地的英雄歌谣,一字一句、极其认真地刻录在光滑而坚实的泥板上时,他浑浊的、原本黯淡无光的眼中,先是充满了巨大的疑惑与不解,继而,仿佛某种闸门被冲开,大颗大颗浑浊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顺着他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关节粗大、微微颤抖的手,想要去触摸那些他完全不认识、却即将承载他部落灵魂的文字,指尖在即将触碰到冰凉的泥板表面时,又猛地缩回,仿佛怕自己粗糙的手掌会玷污或碰坏了这些神奇的符号。
“这……这些东西……真的就能把我们的歌……永远记下了?以后再也不会忘了?就算……就算我们都死了,草原没了,狼群没了……”他声音哽咽得厉害,用极其生硬、断续的汉话,艰难地问道,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希冀。
负责记录的年轻司书抬起头,看到老人脸上的泪水,神情也变得无比郑重,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清晰而肯定:“是的,老人家。刻于此板,存入地下最深、最坚固的方舟秘库,只要这些泥板不被彻底摧毁,千百年后的后人,便能依据这些文字,知晓您部落的英勇往事,听到您吟唱的旋律。部落的灵魂,将借此……得以穿越时光,获得永生。”
第463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