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城在这一日，终于挣脱了漫长冬日的沉寂与压抑，如同蛰伏的巨兽苏醒，焕发出惊人的活力。旭日初升，檐角的寒霜尚未消融，城中主要的黄土街道已被洒上洁净的细沙，两侧密密麻麻插满了迎风招展的黑底龙纹旗。家家户户的门楣上，颜色各异的彩布条在微风中飘动，仿佛一道跃动的彩虹。空气中，早早便弥漫开炖煮肉食的浓郁香气，勾动着每个人的味蕾。孩童们兴奋难耐，挣脱母亲的手，在越聚越多的人群缝隙中钻来钻去，发出银铃般或尖利的嬉笑声。所有的喧嚣、所有的期待，都如同百川归海，汇聚向那座巍峨的北城门。他们翘首以盼的，是即将凯旋的左司马勐，是那个传说中在北方击退了恐怖鬼方、为汉部开拓了千里疆土的英雄。
当第一声低沉浑厚、象征着胜利与归来的牛角号从城墙垛口响起，穿透清冷的晨雾，整个龙城先是陷入了一种屏息般的短暂寂静，随即，更热烈的欢呼声浪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爆发。沉重的城门在绞盘单调而有力的“吱呀”声中缓缓洞开，露出了城外肃杀的军阵。
首先踏入城门的，是盔明甲亮的先锋骑兵。清一色的黑甲、飘扬的红缨，坐下战马膘肥体壮，马蹄踏在铺沙的街道上，发出沉闷而整齐的雷鸣，震得人心头发颤。紧随其后的，是那面象征着勐权威的玄色帅旗，金线绣制的龙形在风中张牙舞爪，活灵活现，仿佛下一刻就要腾空而去，睥睨天下。然后，在亲卫的簇拥下，他出现了。
勐骑乘着一匹神骏异常的乌骓马，这匹缴获自天狼王庭的坐骑通体漆黑如缎，唯有四蹄雪白，踏步行进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高傲与稳健。马背上的勐，身披一套擦得锃亮如镜的鱼鳞铁甲，甲叶在冬日稀薄却锐利的阳光下，反射出令人不敢直视的冷冽寒光。外罩一件崭新的猩红斗篷，以珍贵的皮毛滚边，随着乌骓马的步伐，在他身后如一团燃烧的烈焰般翻滚卷动。他并未佩戴兜鍪，黑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露出了那张饱经北境风霜、显得愈发棱角分明、坚毅如石刻的面庞。他的目光平视前方，锐利如翱翔于苍穹的鹰隼，扫过夹道欢迎、欢声雷动的人群，那眼神深处，是胜利者无可撼动的自信，但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无数炽热目光与沉重期望聚焦下的凝重。与出征前相比，那份属于年轻人的些许跳脱与青涩，已彻底沉淀、淬炼成了山岳般的沉稳与威仪。
整个队伍沉默地前行，除了马蹄叩击地面的雷鸣、甲胄叶片相互摩擦的铿锵声、以及旗帜被风扯动的猎猎作响，再无其他杂音。这股刻意保持的沉默，反而比任何喧天的鼓乐和呐喊更具压迫感，更令人从心底感到震撼。士兵们脸上虽然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与风尘之色，但每个人的眼神都坚定如磐石，腰杆挺得笔直，手中紧握的兵器刃口，隐隐闪烁着经历过血火淬炼的幽冷光芒。他们无言地穿过抛洒而来的花瓣和彩布，穿过几乎要掀翻屋顶的欢呼声浪，如同一条不可阻挡的黑色铁流，用最直接的方式，向龙城的子民展示着武力的强盛与胜利的尊严。
队伍的中间和后部，是更加引人瞩目、也更能激发民众好奇与议论的部分。被粗糙绳索串连着的鬼方俘虏，步履蹒跚。他们异于常人的高大身材、深邃的面部轮廓以及脸上未曾完全擦去的诡异油彩，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阵夹杂着恐惧、憎恨与猎奇心理的骚动。几名驯兽师小心翼翼驱赶着的几头披毛巨兽幼崽，发出低沉委屈的呜咽，它们庞大而原始的外形，让见惯了牛羊的龙城居民啧啧称奇，既畏且羡。而更实在的，是那一辆接一辆、满载着战利品的大车。车上堆积着造型奇特的骨器、未经充分提炼的粗糙金锭、成捆质地优良的珍贵毛皮，以及那面最为显眼、已被利刃劈裂、象征着天狼王权巅峰的狼头大纛！这一切有形无形的战利品，都是勐此次北征赫赫战功最直接、最无可辩驳的证明。
“勐司马万胜！”
“汉部威武！北境安宁！”
欢呼声如山呼海啸，一浪高过一浪，几乎要掀翻龙城的天空，融化屋檐的冰挂。这一刻，勐的个人声望无疑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在普通城民眼中，他就是守护家园的英雄，是开疆拓土的传奇，是龙城乃至整个汉部的骄傲。骑在乌骓马上的勐，面容依旧沉静，偶尔会向两侧狂热的人群微微颔首致意，但他深邃的目光似乎已经越过了这喧闹的街巷与短暂的浮华，投向了城市中心那座幽深、象征着权力核心与未来决策的石堡。
盛大的凯旋仪式与随之而来的全城欢宴，持续了整整一天。祭祀天地祖先的香烟缭绕，犒赏三军的酒肉丰盛，直到夜幕降临，广场上燃起熊熊篝火，烤肉的油脂滴落火中发出诱人的“滋滋”声，廉却管够的粟米酒香气弥漫在大街小巷，欢歌笑语直至深夜。然而，在这片浮华喧嚣与醉意弥漫的热浪之下，冰冷而现实的暗流，已然开始悄然涌动。
次日，当许多宿醉未醒的城民还在回味昨日的狂欢与免费的酒肉时，龙城核心的议事山洞内，气氛却与外面的松弛截然相反，凝重得如同化不开的寒冰。松明火把的光晕在粗糙的石壁上不安地跳动，映照着围坐在巨大石台旁的一张张或凝重、或沉思、或隐含忧虑与不满的面孔。空气中弥漫着松脂燃烧的气味、陈旧皮卷的霉味，以及一种更为浓烈的、名为“权力”与“利益”的无形压力。
大首领阳歌半靠在主位的厚兽皮垫上，脸色依旧带着久病初愈后的苍白，他微阖着眼，似在养神，又似在倾听，将会议初期的交锋主动权完全交给了场下。勐坐在其下首位置，换下了昨日那身耀眼的戎装，穿着一身深色的麻布袍服，褪去了战场杀伐之气，更显得沉稳内敛，但眉宇间那份锐利与决断，并未因衣着的改变而削减分毫。
最初的议程是封赏和战功核验，由负责文书律法的绘用他那一贯平稳无波的语调念着长长的名单，沉稳的岩灵也作为军方重臣，简短而有力地肯定了北境将士的功绩与牺牲。这一切都在一种略显沉闷却尚算和谐的气氛中进行。然而，当话题不可避免地、也是所有人最为关切的，转向北境新拓疆土的长期治理、巨额消耗以及未来整体方略时，石洞内的暖意瞬间消散，寒意骤起。
首先发难的，是司农稷。这位掌管着汉部钱粮命脉、脸上皱纹如同干涸龟裂土地的老臣，颤巍巍地站起身，手中捧着一卷显然分量不轻的木牍，那里记录着令人心惊的数字。他的声音干涩，如同秋风扫过枯枝：“左司马北境之功，拓土安邦，扬我汉部之威，老朽……与众臣工一样，深感敬佩。”他先是例行公事地肯定了功绩，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重，如同钝刀割肉，字字见血，“然，老朽职责所在，关乎全族生计，不得不言，不得不问！北境筑两座大城、数十堡寨，屯驻重兵，更要安置消化数万归附之众，每日所耗粮秣、盐铁、药材、人力，已数倍乃至十数倍于平日！去岁秋收，仓廪积粟看似丰足，然至今日，不过一冬，已耗去三成有余！敢问左司马，此等消耗，我国力尚能支撑几时？北地苦寒，新辟之土，据以往经验，三年内难有稳定产出，莫非真要举全汉部之力，填此无底深壑？若今春降雨不足，或有旱情，南方亳邦再生衅端，急需钱粮兵马应对，我等……将何以应对？”他报出的每一个数字，都像一块冰冷的巨石，重重砸在与会者的心上，让一些原本沉浸在胜利喜悦中的人瞬间清醒。
稷的话音刚落，另一位代表着本土保守势力的元老便接口道，语气中带着不加掩饰的深重忧惧：“勐司马以雷霆手段收服数万狼裔，编练‘义从’，军势大振，固然可喜可贺。然，古训有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此非虚言！如此庞大数量的归附者充斥边疆，其中不乏精壮悍勇之士，更有甚者，其家眷已被迁入我腹地安置，此举犹如怀抱荆棘而眠，纵然荆棘无刺，亦难安枕！一旦管理稍有疏失，或遇奸人煽动，恐生肘腋之变！届时外有鬼方虎视眈眈，内有狼裔反噬作乱，我等数代人之艰辛心血，所建之基业，岂不危如累卵，倾覆在即？”
这一连串的质疑，如同冰冷而密集的箭矢，毫不留情地射向刚刚载誉而归、身上荣光尚未褪去的勐。洞内气氛陡然紧张到了极点，甚至连一些原本支持勐开拓政策的将领，如岩灵，也露出了凝重和沉思之色。他们开始意识到，战场上的辉煌胜利，其背后连接着的是足以压垮这个新生政权的现实负担和莫测的政治风险。
面对这咄咄逼人、直指核心的诘难，勐并未显露出丝毫慌乱或怒气。他缓缓站起身，身姿挺拔如松，目光平静却极具力量地扫过司农稷和那位保守派元老，声音清晰而沉稳，带着一种经过铁血淬炼的自信与不容置疑的逻辑：
“稷老所虑，钱粮消耗，乃是老成谋国之言，句句属实。北境筑城安民，每日耗费巨万，勐亲身经历，日夜目睹，岂能不知？”他首先坦然承认了问题的存在，并对质疑者的出发点表示了尊重，这在一定程度上缓和了对峙的气氛。随即，他话锋一转，如同利剑出鞘，寒光乍现，“然，诸位只见其耗，未见其利，或未见其不得不为之势！其一，北境防线前推数百里，倚托狼居胥山与黑水河天险，将鬼方主力彻底拒于富饶的南部草场之外，使我龙城腹地、周边万千顷已开垦田亩、数十万百姓，方能真正获得喘息之机，安居乐业！此乃奠定国本之无价基业，岂是眼前区区粮秣消耗可以计量？若为节省今日千石粟米而畏缩不前，弃守新得之战略要地，来日鬼方铁蹄休养生息后再度南下，兵临城下，我等家园被毁，百姓流离，届时之损失，又何止千万石粮秣？”
他大步走到石台旁悬挂的北境巨幅地图前，手指有力地点划过新修的镇北堡、安澜堡以及实际控制的广袤区域，声音愈发激昂：“其二，诸位只见眼前消耗，却未见长远之利，未开之源！黑水河上游流域，水草之丰美，远胜南部，稍加规划，即可辟为远超当前的巨大牧场，牛羊繁衍，数年可成支柱！狼居胥山脉之中，随军匠师已初步探明蕴藏铜铁之脉，若能开采，我军械将再无匮乏之虞！更重要的是，控制此线，则通往北方‘林中人’部落聚居地，乃至更北方未知富饶之地的商路，将彻底打通！未来，皮毛、药材、珍稀物产将循此路源源不断输入汉部，其利岂是今日投入可比？今日之巨额投入，乃是为了斩断边患，更是为了开拓明日百倍之国运回报！此非穷兵黩武，实乃以战促和，以武止戈，为汉部开创万世之基业！”
接着，他转向那位保守派元老，语气更加坚定，目光如炬，直指其“非我族类”的核心担忧：“至于归附者之患，勐岂敢有丝毫轻忽？正因其心难测，故行‘分而治之’之严策：打散其原有部落纽带，青壮编入‘义从’，严加操练，使其力为我所用；其家眷南迁安置，既为保全妇孺，亦为牵绊其心，更使其与我民众杂居，断其聚众作乱之根基。此乃其一。然，仅凭刀剑律法之威，可压服其身，难收服其心。欲根除边患，永绝后顾之忧，唯有行教化融合之长远大计！以我汉部先进之农耕技艺，使其摆脱逐水草而居之困苦；以我工匠之文明，改善其生存之境；以我文字教化，使其渐习华风，认同我族之秩序与荣耀！玥已在各安置点竭力推行汉话教学、传播《汉约》条款，引导习俗，成效已初显。待其衣食住行皆与我同，言语文化再无隔阂，利害与共，彼时，彼辈皆为我汉部守法之子民，何来‘异心’之说？此乃化剑为犁，变昔日之边患为今日之屏障、明日之基石的大计！”
勐的回应，环环相扣，有理有据，既有对现实困难的清醒认知，更有超越当下的战略视野和具体的化解之道。他从军事必要性、经济长远利益以及文化融合根本三个层面，层层推进，构建了一套完整的逻辑体系，一时间让提出质疑的稷和元老面露沉思，难以找到合适的切入点进行反驳。这一刻，勐展现出的已不仅仅是卓越的军事才能，更是处理复杂国政、进行高层政治博弈的惊人潜力与老练。
所有的目光，最终都带着不同的情绪，投向了自会议开始后便始终沉默不语的大首领阳歌。只见阳歌缓缓睁开一直微阖的双眼，目光深邃如同古井，缓缓扫过全场每一张面孔，最后在勐挺拔的身影上停留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混合着审视、权衡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的微光。他并未对双方的争论做出直接评判，也未过多赘言，只是轻轻清了清嗓子，用略带沙哑却蕴含着不容置疑权威的声音，为这场争论暂时画上了句号，定下了基调：
“勐之言，虽显急切，抱负宏大，然……细思之下，不无道理，切中长远。北疆之事，关乎国运生死，本无万全易行之策，唯有权衡利弊，勇毅决断，坚定前行。眼下之要，在于巩固既得防线，稳妥消化归附之众，将消耗降至可承受之范围，将风险控于萌芽之状态。具体一应事宜，由左司马勐统筹负责，各部……需摒弃成见，竭力配合，不得因循推诿，贻误大事。”
没有热烈的赞许，也没有严厉的驳斥，更像是一种基于现实利弊深度权衡后的谨慎默许与有限授权。但这看似平淡的默许，对于此刻的勐而言，已是至关重要且来之不易的支持。它意味着阳歌在高层博弈中，认可了他提出的战略方向和处理复杂问题的能力，正式将北境这一关系汉部未来的重任，交到了他年轻却已显宽阔的肩上。
洞内的公开争议暂时平息，勐的权威和方案得以巩固。然而，在一些元老低垂的眼帘下，在某些勋贵交换的微妙眼神中，那深藏的忧虑、固有的偏见以及对这位年轻、强势、功高震主且显然不甘于守成的“太子”的忌惮与不满，并未因阳歌的定调而消散，反而如同被压在巨石下的种子，悄然滋长。凯旋的万丈荣光之下，权力的阴影与未来的挑战，正在更深、更暗处悄然蔓延开来。
第四百二十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