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五章 金石之音震朝堂
在亳邦驿馆度过了两个忐忑而忙碌的昼夜,期间有低阶司礼官前来教授觐见礼仪,态度倨傲敷衍,言语间多有不屑。绘潜心学习,将每一个动作、每一句敬语、乃至朝堂上可能的规矩都默记于心;勐则强忍不耐,与使团战士一同被严令不得随意出入,只能透过驿馆高窗,观察着这座巨城内部繁忙而等级森严的运作。
第三日清晨,号角声低沉地回荡在王都上空。一队身着华丽皮铜铠甲的宫廷卫士来到驿馆,面无表情地传达亳王旨意:召西方汉使觐见。
跟随卫士行走在亳都宽阔的主道上,道旁人群纷纷避让,投来或好奇、或漠然、或隐含敌意的目光。越靠近王宫区域,建筑越发宏伟,多是高台基、厚土墙、重檐瓦顶,墙体普遍涂抹白垩,并以朱砂绘制巨大的饕餮、夔龙纹饰,显得肃穆而威严。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香料燃烧的气息,似乎是为了掩盖某种更深层的、属于庞大人口聚集而产生的复杂气味。
王宫并非单一建筑,而是一片被更高大宫墙围起来的庞大建筑群。穿过数道由精锐武士守卫的宫门,眼前豁然开朗,是一座足以容纳数千人的巨大广场。广场尽头,是一座建立在数米高夯土台基上的宏伟大殿。殿宇飞檐斗拱,以巨木为骨架,覆盖着深色的陶瓦。殿前矗立着九尊巨大的青铜鼎,鼎身铭文繁复,烟气缭绕,象征着亳王至高无上的权力与沟通天地的资格。
踏上通往大殿的漫长石阶,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历史的沉重脉搏上。殿门前武士林立,戈矛如林,锋刃在清晨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的寒芒。
深吸一口气,绘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为了此次觐见特意换上的、最好的靛蓝深衣,虽然料子远不及亳邦贵族的丝绸华美,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熨帖平整。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勐,勐今日未着全甲,只着一件象征性的皮甲护胸,腰挎那柄作为关键礼物的钢剑,身姿挺拔如松,目光沉静地迎向那些审视的目光,仿佛周围的一切威压都无法使他弯曲脊梁。
在司礼官拖长了调子的尖声唱喏中:“宣——西方汉部使者——觐见——!”
绘与勐,以及四名抬着礼箱的精悍战士,迈步跨入了那幽深而广阔的大殿。
殿内光线略暗,巨大的梁柱支撑着高远的顶棚,柱身皆以朱漆为底,绘制着金灿灿的图腾纹样。两侧站满了亳邦的文武官员,他们依官阶高低排列,服饰从华丽的丝绸到规整的麻帛不等,人人屏息静立,目光齐刷刷地投射在这群“西来的蛮子”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轻蔑与好奇。
大殿尽头,九级玉阶之上,亳王端坐在一张巨大的、以青铜铸就、镶嵌着玉石和绿松石的宝座之中。他年约五十,面容威严,额头上刻着深深的皱纹,下颌留着梳理整齐的短须,头戴一顶前圆后方、垂有珠旒的冕冠,身着玄衣纁裳,上绣日月星辰山龙华虫等十二章纹。他目光低垂,并未立刻看向使者,仿佛眼前之事微不足道,自有一股深沉的王者威仪弥漫开来。
然而,未等绘依照刚刚学会的礼仪开口,一个洪亮而充满讥诮的声音便从武将班列中炸响:
“哼!我道是何方神圣,原来不过是一群不知礼数的西陲野人!见到我亳邦大王,竟不即刻五体投地,行稽首大礼?莫非尔等部落,连如何做人都不懂吗?”
发言者正是厉将军。他身披犀牛皮复合铜甲的将军服,按剑而立,面色倨傲,目光如刀般刮过使团众人,尤其在勐和战士们身上停留,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他的话立刻引起殿内一阵低低的附和与嗤笑声,许多贵族官员脸上都露出了看好戏的神情。
朝堂上的空气瞬间变得凝滞而充满压力,那是一种文化上的居高临下与赤裸裸的羞辱。几名抬着礼箱的汉部落战士肌肉瞬间绷紧,眼中涌起怒意。勐的嘴角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但记着绘的再三嘱咐和父亲的使命,强压下拔剑的冲动,只是将目光更加锐利地投向厉将军。
就在这尴尬而紧张的寂静时刻,绘动了。
他并未如厉将军所吼叫的那样扑倒在地,而是上前一步,从容不迫地依照司礼官所教,双手交叠举至额前,随后缓缓下拜,躬身行礼,动作虽然略显生疏,却一丝不苟。然后,他抬起头,用清晰而略显古怪、却足以让殿内所有人都听懂的亳邦雅言,朗声开口。他说的并非日常用语,而是掺杂了古语词汇,仿佛来自古老的诗歌或卜辞:
“巍巍亳都,赫赫王庭。远西之客,慕天朝风华,涉巨川,越崇山,谨奉我汉部阳歌首领之敬意,觐见东方大邦之主。愿大王如日之升,如川之恒,福泽绵长,威震八荒。”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和力量,那古朴的用语方式,尤其是其中几个似乎只在古老祭祀或典籍中才会出现的词汇,让殿内原本的嗤笑声戛然而止。连宝座上的亳王,也不由得微微抬起了眼皮,深邃的目光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
这个被斥为“不知礼的蛮子”的人,竟然能说出如此典雅( albeit 略带口音)的祝词?而且还隐约符合某种古老的礼仪规范?
厉将军也是一愣,显然没料到对方竟能接招,还接得如此出乎意料。他脸色一沉,正要再次发难。
绘却不再给他机会。他直起身,转向勐,微微点头。
勐会意,上前一步,解下腰间那柄看似朴素的连鞘长剑。与此同时,两名战士上前,打开了随身抬着的木箱。
绘的声音再次响起,不卑不亢,清晰地回荡在大殿之中:“偏远小部,无甚长物。仅以三样微末之产,聊表敬意,伏请大王笑纳。”
他首先从勐手中接过那柄剑。“其一,乃我部匠人偶得天成之金,千锤百炼而成之器,名曰‘钢剑’。”说罢,他握住剑柄,缓缓抽出。
没有耀眼的金银光泽,那剑身呈现出一种内敛的、暗哑的、流水般的青黑色纹路。在略显昏暗的大殿中,它仿佛吞噬了周围的光线,只余下一种极致的冷硬与锐利。
绘目光扫过殿侧一名武士手持的青铜长剑,突然道:“请借卫士铜戈一用。”
亳王微微颔首。一名卫士将手中长戈的戈刃部位前伸。
绘示意勐动手。勐深吸一口气,单手握钢剑,运足臂力,对着那青铜戈刃猛地挥砍而下!
“铿——嚓!”
一声清脆无比的金铁交鸣之声炸响!伴随着的,是一小截断裂的青铜戈刃旋转着飞了出去,叮当落地!
而勐手中的钢剑刃口,竟只有一道细微的白痕,用手一擦,几乎不见损伤!
“嘶——!”
整个朝堂之上,瞬间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所有官员,包括那些原本抱着看戏心态的贵族,全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断落的青铜戈刃,又看看勐手中那柄毫发无损的奇异长剑!厉将军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亳邦最精锐的武士,装备的也不过是上好的青铜兵器,与对方这所谓的“钢剑”相比,简直如同朽木!
绘平静地还剑入鞘,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接着从箱中取出一个陶罐,打开封口,露出里面雪白细腻、毫无杂质的晶体。“其二,乃我部汲地下咸水,精炼所得之盐,无苦无毒,洁白如玉。” 他用手拈起一小撮,展示给众人。那盐的纯度,远超市面上亳邦贵族所用的、往往带有杂色和苦味的粗盐。
最后,他展开一匹布料。那布料柔软洁白,轻薄却显得十分坚韧,在透过殿门的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其三,乃我部种植异草,纺线织就之布,名曰‘棉布’。贴身柔暖,胜于葛麻,吸湿透气,易于染彩。”
三样礼物,一样代表着无可匹敌的军事技术潜力,一样关乎日常生活的品质提升,一样预示着纺织服饰的革新。它们无声,却比任何慷慨陈词都更有力量。
朝堂之上一片死寂。之前的轻蔑、嘲笑、倨傲,此刻全都化为了震惊、贪婪与深深的忌惮。亳王的目光彻底变得凝重起来,他身体微微前倾,仔细地打量着那三样礼物,尤其是那柄已然归鞘的钢剑,手指无意识地在宝座扶手上轻轻敲击着。
绘再次躬身行礼,语气依旧平和:“区区薄礼,不成敬意。唯愿此三物,能稍解大王与亳邦贤达对我汉部之惑。我汉部虽居西陲,亦慕礼仪,究技艺,盼能与东方大邦和平往来,互通有无。”
这一刻,再无人敢称他们为“不知礼的蛮子”。
文化交锋的第一回合,在这突如其来的、名为“礼物”的实力展示中,悄然落下了帷幕。而汉部落的名字,伴随着那声金石交击的脆响,深深烙印在了亳邦朝堂每一位权贵的心头。
第三百五十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