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四章 王都的震撼
连续数日穿行于亳邦腹地的驿道与乡野，使团众人已逐渐习惯了那无处不在的规整农田、密集村落与森严等级。然而，当远方地平线上那道灰黑色的巨影终于挣脱了地面的束缚，以一种蛮横霸道的姿态闯入眼帘时，所有自以为已做好心理准备的设想，都在瞬间被碾得粉碎。
那不再是村落围墙的放大版，也不是龙城那般虽经规划却仍带着新生气息的城垣。那是亳都——亳邦的心脏，一个青铜时代的庞然巨物，沉默地盘踞在沃野之上，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古老与威严。
首先感受到的是纯粹的体量压迫。随着距离拉近，那城墙的轮廓愈发清晰，也愈发高耸得令人窒息。墙体呈现出一种历经风雨沉淀后的深赭近黑的颜色，显然经过无数次夯筑与加固。高度远超十米，仿佛一道劈开天地的巨大崖壁，冷漠地阻断了所有窥探内部的视线。墙基极厚，向上略有收分，显得异常稳固，仿佛自大地深处生长而出，与整个平原融为一体。
城墙之上，女墙垛口整齐如锯齿，隐约可见执戈武士的身影如同黑色的剪影，在墙头规律地巡弋。更令人心惊的是，每隔一段距离，城墙上便探出巨大的木制敌楼，其下开有射击孔，如同巨兽身上长出的狰狞复眼，虎视眈眈地俯瞰着城外一切。
“这…就是亳都？”勐勒住马缰，仰头望去，喉结不由自主地滚动了一下。他自认见识过巨鹰城邦的顽抗，也参与了龙城从无到有的建设，但与此等规模的巨城相比，过往的一切仿佛都成了孩童的沙垒。他本能地开始估算攻城所需的兵力、器械和代价，得出的结论让他心底发寒。即便拥有雷火之利，想要正面攻破如此雄城，也必将付出难以想象的惨重伤亡。他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背上的强弩，在这沉默的巨物面前，个人的勇武显得如此渺小。
绘的震撼则更为复杂。他几乎屏住了呼吸，双眼贪婪地捕捉着每一个细节，右手早已握紧了炭笔，却一时不知该从何处开始记录。这城墙本身，就是一部无声的史诗。它诉说着亳邦难以想象的国力和组织能力，需要多少人力、多少岁月，才能堆砌出如此奇迹（或者说巨兽）？那墙体的颜色，是无数次祭祀的烟燎，还是无数奴隶的血汗浸染？他的目光扫过墙体表面，试图分辨夯土的层理，估算其年代，内心充满了对古老文明的敬畏与一种学者式的探究冲动，但同时，一股沉重的压力也悄然袭来——他们要面对和打交道的，就是这样一个拥有如此根基的庞然大物。
越靠近城池，人工斧凿的痕迹越是惊人。一道宽阔得超乎想象的护城河如同闪亮的玉带，将巨城环绕。河面宽度目测超过二十米，河水幽深，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波光。河岸以巨大的条石砌得笔直陡峭，难以攀爬。唯一的通道是正对巨大城门放下的一座厚重木制吊桥，桥面包裹着青铜皮，铆钉硕大，显得无比坚固。此刻吊桥已然放下，如同巨兽伸出的舌头，但桥头两侧以及河对岸的城门洞外，密密麻麻站立着两排顶盔贯甲的武士，气氛肃杀，检查着所有意图入城的人流。
使团沿着通往主城门的驿道前行，仿佛走向巨兽张开的口器。道路两旁出现了更多的人群，车马喧嚣，但一种无形的秩序压抑着所有的嘈杂。人们，无论是衣着光鲜的商人还是步履匆匆的平民，在接近这座巨城时，都不由自主地变得更加沉默，脚步加快，头颅微垂，仿佛被那无形的威势所慑服。
终于，他们抵达了护城河外。近距离仰望，城墙更显得高不可攀，投下的阴影将整个使团都笼罩其中。空气似乎都变得凝滞，带着泥土、河水以及一种淡淡的、从城内飘散出来的青铜锈蚀和烟火混合的气息。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那巨大的城门吸引。城门洞深邃幽暗，仿佛通往另一个世界。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镶嵌在巨大木质门扇上那一对狰狞恐怖的青铜铺首。
那是两只巨大无比的饕餮兽首。
青铜铸造，历经岁月侵蚀呈现出暗沉的青绿色，但细节依旧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怒睁的巨眼如同铜铃，内嵌着暗红色的彩石，仿佛燃烧着不灭的火焰。夸张外翻的鼻翼，尖锐交错的獠牙从血盆大口中呲出，似乎要吞噬一切敢于靠近的生灵。兽首中央叼着沉重的青铜门环，环上同样雕刻着细密的云雷纹。这对铺首不仅仅是门环底座，更是一种强大的精神威慑，是亳邦信仰与权力的具象化象征，冷漠地审视着每一个试图进入这座至尊之城的外来者。
绘的目光紧紧锁定在那饕餮纹上，心脏剧烈跳动。这纹饰与他所研究的星图碎片、与龙图腾的某些古老变体，存在着某种微妙而令人心悸的联系。同源？分化？还是……他迫切地想靠近仔细观察，但那兽首冰冷的目光和城门下森严的守卫，都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勐则更关注那些守卫。他们身着统一的皮铜复合甲，头盔上装饰着不同颜色的羽毛，或许代表不同的等级或部队。手中的青铜戈矛长度惊人，矛尖和戈刃在阴影中闪烁着冷冽的光泽。他们的眼神透过头盔的遮掩，锐利而充满审视地扫视着使团，尤其是在战士们背负的强弩和腰间的钢刀上停留片刻，流露出警惕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这些武器的材质和形制，与他们所知的任何青铜兵器都截然不同。
城门洞内外，人流被严格分流。有身份的贵族车驾几乎无需停留，守卫略微查看符节便恭敬放行；平民和商人则排成长队，接受仔细甚至粗暴的盘问和检查；而那些带着枷锁的奴隶，则从侧面一个更低矮狭窄、有专人看守的小门通过，如同汇入下水道的溪流。
一名身着更精良铠甲、似乎是城门尉的军官走上前来，他的目光落在绘身上，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生硬地问道：“尔等何处而来？所为何事？验看符节！”
绘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震撼与翻涌的思绪，努力让自己显得平静从容。他翻身下马，从怀中取出那份在边境获得的、刻有特殊印记的青铜符节，双手递上：“我等自西方汉部落而来，奉我部首领之命，携礼欲觐见亳邦之王，以求友好通商。此乃边境厉将军所颁通行符节，请将军验看。”
那军官接过符节，仔细查验上面的纹饰和刻痕，又抬头打量了一番使团奇特的装备和风貌，尤其是勐那明显不同于常人的精悍气质以及战士们背后那令人不安的弩机，眼神闪烁了几下。他挥了挥手，示意手下上前粗略检查一下车辆货物，确认没有明显威胁后，才将符节交还给绘，侧身让开道路，声音依旧硬邦邦的：“既是使团，入城后直往驿馆安置，不得随意走动。自有司礼之官前来接洽。”
“多谢将军。”绘拱手施礼，重新上马。
使团缓缓驱动坐骑，车轮再次发出辘辘声响，这一次，是碾过那包裹着青铜皮的厚重吊桥，发出沉闷的回响。穿过深邃幽暗、弥漫着凉气和古老木头气味的门洞，门洞内壁厚达数十米，两侧还有藏兵洞的入口，隐约可见其中闪烁的兵刃寒光。
当最终穿过门洞，眼前豁然开朗的那一刻，巨大的声浪、复杂的气味和更为恢弘的景象如同潮水般扑面而来，带来了第二轮的、更为深入的震撼。
他们终于踏入了亳邦的王都。
身后，那巨大城门上饕餮兽首冰冷的目光，仿佛一直跟随着他们的背影，深入这片被高墙围起来的、繁华、森严而又陌生的天地。
第三百五十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