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六章：同源之证
“雷火”天威的震撼，远比任何军事失败更能摧垮亳邦大军的意志。溃败的士兵将“西蛮引动天雷，劈裂山峦”的恐怖见闻带回戍堡，恐慌如同瘟疫般沿着边境线迅速蔓延，最终不可避免地传回了亳邑王庭。
朝堂之上，再无之前剿灭或迫降的喧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与隐约的不安。能驱使天雷的敌人，已然超出了武力征服的简单范畴，触及了未知与神秘的领域，甚至动摇了一些贵族的信仰根基。主战派将领厉将军也暂时沉默，脸色难看。大匠作奚仲对“金精”技术的渴望依旧，但语气中多了几分忌惮。而大卜偃，那位睿智的老祭司，则再次强调了探究“同源”与“古史”的紧迫性。
亳王高踞宝座，面沉如水。连续的战败，尤其是最后那无法理解的“天雷”之威，让他不得不重新评估西陲这个突然崛起的“汉”部落。继续投入大军征伐，代价难以预估，且国内其他方面的压力也不允许他无限期地将力量耗在边境。但亳邦的颜面和王权威严，绝不能轻易受损。
权衡再三，一道新的王命发出：派遣一支更高级别的使团，携带礼物，前往边境与“汉”部落进行……谈判。目的不再是迫降，而是试探虚实，划定边界，至少暂时稳住这个危险的邻居，并尽可能探听“天雷”与“同源”之秘。
这一次的使团规格远超微史。由一位名为“攸侯”的宗室贵族担任正使，大卜偃的一位高足弟子“巫贞”作为副使，负责记录和祭祀沟通，另有奚仲派出的一位资深匠师随行，试图从技术角度进行观察。队伍中还有数十名精锐护卫，但更多是仪仗性质。
谈判的地点，选在了东陲营外、上次爆发“雷火”威慑的那座石山脚下的一处平坦河谷。这里距离双方营地都有一定距离，算是中立地带。
这一日，天高云淡。汉部落一方，定澜王阳歌亲自出席，身旁是司马岩灵、司书绘，以及一队精神抖擞、装备精良的王室卫队。战士们身着擦亮的铁甲，手持钢刀，沉默肃立，自有一股胜军之师的凛然气势。
亳邦使团到来时，明显收敛了许多傲气。攸侯是一位中年贵族，衣着华贵，努力维持着镇定，但眼神深处残留着一丝惊疑不定。巫贞则是一位面色苍白的年轻祭司，抱着简牍和书写工具，眼神中充满了对未知的好奇与谨慎。那位老匠师则目光灼灼，不断打量着汉部落战士的装备和远处营寨的布局。
双方隔着一段距离站定，气氛微妙而紧张，仿佛空气都凝固了。
攸侯率先开口，通过翻译，语气尽量平和：“亳邦攸侯，奉我王之命，前来与贵部首领相商边境之事。此前冲突，实属误会。我亳邦乃礼仪之邦，不愿多见刀兵。”
阳歌神色平静，朗声道：“汉部落，定澜王阳歌。贵邦屡次兴兵犯境，伤我子民，毁我田舍，绝非‘误会’二字可轻描淡写。我部为求自保，不得已而为之。”
攸侯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强笑道：“然，兵凶战危，终非长久之计。我王之意，愿与贵部划定疆界，互不侵犯，乃至互通有无，岂不美哉？”
“划定疆界，可以。”阳歌点头，“我部所求，无非安居乐业，开拓无主之地。但互通有无，需建立在平等互敬之上，而非一方强索进贡。”他的目光扫过攸侯，意有所指。
攸侯身旁的匠师忍不住插言问道：“贵部……那日山崩地裂之威，可是……可是某种新式器械所致？”他眼中充满了技术人员的狂热与求知欲。
阳歌微微一笑，避而不答：“天地之力，玄妙无穷。我部不过偶得先祖遗泽，略知一二罢了。”
这话说得云山雾罩，反而更显高深莫测，让亳邦众人心下更是凛然。
这时，阳歌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深邃起来：“其实，疆界、贸易，皆是小节。本王更感兴趣的，是另一件事。”他示意了一下身边的绘。
绘上前一步，缓缓展开了一卷精心保管的兽皮。上面，正是如石冒死拓印下来的、那神圣而狰狞的饕餮纹！
当那繁复、威严、充满亳邦特色的图腾纹样清晰展现在攸侯、巫贞等人面前时，他们齐齐变色！尤其是巫贞，作为祭司，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纹样只在亳邦最高等级的礼器上出现，绝无可能外流！这些西蛮人如何能得到如此清晰的拓印？！
“此物，想必诸位不陌生。”阳歌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此乃贵邦祭祀重器之上所铸刻之神圣纹饰。”
不等对方从震惊中恢复，绘又拿出了那块写满了文字对照的木板书，指向那些核心词汇，用汉语清晰读出：“天、地、水、火、王……”
每一个发音，都像一记重锤，敲在攸侯和巫贞的心上！尤其是巫贞，他对古音的研究远超微史，此刻亲耳听到这些与亳邦古语极其相似的发音从对方首领口中说出，那种震撼无以复加！
阳歌的目光扫过震惊失措的亳邦使团，最终定格在巫贞身上，缓缓说道，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仿佛带着千年岁月的回响：
“我们，汉部落，并非你们口中不通教化的蛮族。” “你们信奉饕餮，我们崇拜神龙。纹饰各异，其源或同。” “你们使用成熟文字，我们仍在摸索创造。字形虽异，古音犹存。” “天、地、水、火、王……这些烙印在血脉最深处的古老音节，难道还不足以说明什么吗？”
他停顿了一下，让那沉默的压力充分弥漫，然后一字一句地说道： “或许，在无比久远的岁月之前，在所谓的‘喀喇’大灾变之前，我们曾是同一棵巨树上分出的不同枝桠，是星辰散落于万年时光中的兄弟之邦。”
他的目光变得沉痛而锐利，直视攸侯和巫贞： “而今日之争，兄弟阋墙，刀兵相向，岂非人间最大之悲剧？我等手中所持之利刃，本应对准洪水猛兽，开垦荒野，护卫生民，而非沾染同源之血。”
河谷中风声呜咽，仿佛远古先祖的叹息。亳邦使团众人，从攸侯到巫贞，再到那名匠师，全都僵立在原地，脸上充满了震惊、迷茫、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历史宿命感。
阳歌没有出示武力，没有炫耀“雷火”，他只是平静地出示了文明的证据，说出了基于这些证据的、格局远超一时一地之争的推论。
这一刻，文化的高度碾压了武力威慑。谈判桌前的无形之剑，已然出鞘，直指亳邦引以为傲的文明根基与其对“蛮族”的认知。
攸侯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关于疆界、贡赋的言辞，在对方这番直指本源的论述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和狭隘。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带来的王命和优越感，在这个自称“定澜王”的男人面前，竟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谈判的主动权，已然易主。
第三百三十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