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三章:青铜戈的巡逻队
东陲营在寂静与忙碌中又度过了大半个月。与那群采薪奴隶的短暂接触,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拓荒队员们心中漾开圈圈涟漪后,湖面似乎又重新恢复了平静。但队长勐心中的那根弦,却绷得更紧了。他知道,那次的接触只是偶然撞见了亳邦这头巨兽最孱弱的末梢,真正的獠牙和利爪,迟早会显现。
他加强了营地的警戒,将侦察的范围进一步向外延伸,尤其注重对东南方向林间小径和河道的监视。同时,他命令加快营寨防御工事的完善,不仅加高了木墙,更在墙外挖掘了更深的壕沟,设置了隐蔽的鹿砦和绊索。所有这一切,都尽可能依托地形和植被进行伪装,远看只是一片普通的垦荒聚落,唯有近观才能察觉其内在的防御韧性。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这一日午后,烈日当空,河谷中蒸腾着湿热的水汽。了望塔上负责警戒的战士发出了有节奏的鸟鸣信号——东南方向,发现不明队伍,人数约十人,装备整齐。
勐的心猛地一沉,最坏的预感应验了。他迅速下令:“按第三预案!所有非战斗人员立即退回营寨,关闭寨门!农具入库,战士披甲,弓手上墙隐蔽!没有我的命令,绝不准先行攻击!”
命令被飞快地执行。刚刚还在田垄间除草的农人、在工棚里忙碌的工匠,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有条不紊却速度极快地退回营寨。厚重的木制寨门被缓缓合拢,门闩落下。墙头上,负责警戒的战士们握紧了手中的复合弓和投矛,身体隐在木垛之后,目光锐利地投向东南方的林间小路。
勐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皮甲——这是汉部落自制的牛皮甲,经过桐油反复浸泡,轻便而坚韧。他握了握腰间铁剑的剑柄,这是父亲赐予的、由坚手亲自锻打的好钢,带给它无比的信心。他带着两名副手,岩爪和另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兵,镇定地站在寨门之后,透过门缝观察着外面的情况。
蹄声和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河谷的宁静。首先从林荫小道上转出来的,是一面粗麻布制成的旗帜,旗帜上用一种浓重的赤红色颜料绘制着一个狰狞的图案——双目凸出、巨口獠牙的兽面,正是如石报告中提到的“饕餮纹”!
紧接着,一队士兵出现在视野中。
共计十人。他们的装束与之前遇到的采薪奴隶和监工有着天壤之别,显露出一种原始的、却不容置疑的官方力量感。
队伍最前面是两名骑手,骑着一种矮壮但看起来颇为耐劳的本地马种,马背上只有简单的皮垫,没有马镫。骑手身披暗红色的、鞣制得相对精细的皮甲,胸前用青铜泡钉加固,头上戴着同样材质的皮盔,盔顶插着某种禽类的暗褐色羽毛。他们的腰间挂着青铜短剑,手中握着的,是长度超过一丈半的青铜戈!那戈头在阳光下闪烁着冷冽的青黄色光泽,戈刃显然经过精心打磨,带着令人心悸的锋利感。
紧随其后的八名步兵,也是相似的装束,只是皮甲颜色更暗沉一些,未戴羽盔,而是简单的皮帽。他们四人持戈,四人持一种蒙着厚皮的长方形木盾以及青铜短斧,步伐虽然不算绝对整齐,却带着一股久经训练、巡视自家领地的惯常傲慢。
他们的表情冷漠,眼神如同打量牲口般扫过营寨外围新开垦的田地,最后定格在那座突然变得寂静的木质营寨上。看到寨墙上隐约的人影和紧闭的大门,为首的骑手嘴角撇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似乎觉得这种防御徒劳而可笑。
队伍在离寨门约三十步的距离停下,这个距离既在弓箭的有效射程边缘,也足够展示威压。为首的骑手,用手中的青铜戈向前一指,声音洪亮而倨傲,吐出一连串发音古怪、语调生硬的词语。
勐和墙上的战士们完全听不懂,但那股命令和驱赶的意味,却再明显不过。
那名骑手见寨内没有反应,似乎有些不耐烦,又加重语气吼了几句,并用戈尖指了指他们来的方向,做了一个向外驱赶的手势。
勐知道,不能再沉默下去了。他回头对岩爪低声道:“记住,我们不主动挑衅,但也绝不示弱。一切按王上的指示应对。”
他深吸一口气,用力推开寨门,只身一人走了出去,在门前十步处站定。他努力让自己的站姿显得沉稳而自信,昂首看向马上的亳邦军官。
看到有人出来,而且似乎是个首领模样(勐的装备和气质明显不同于普通战士),那名亳邦军官的目光聚焦到他身上,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语气更加不善。
勐摇了摇头,摊开双手,用汉语清晰而缓慢地说道:“我们,听不懂,你们的话。”
他似乎没想到对方会是一种完全陌生的语言,愣了一下,眉头紧皱。他上下打量着勐,目光在勐的皮甲、铁剑以及明显营养充足、体格健壮的身形上停留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但很快又被傲慢覆盖。他侧头对身后的士兵咕哝了一句什么,那几个士兵发出几声粗野的哄笑,显然是在嘲笑对方的“无知”和“落后”。
那军官想了想,似乎试图用更简单的方式沟通。他用青铜戈重重地顿了一下地面,然后指向脚下,又指向自己队伍来的方向,大声而缓慢地说道:“亳——土!”接着,戈尖猛地转向勐,又指向他们来的方向,厉声喝道:“离——开!”
他的发音古怪,但那两个字和动作结合,意思再明白不过:这里是亳邦的土地,命令你们离开。
气氛瞬间绷紧。寨墙上的汉部落战士们屏住了呼吸,手指扣紧了弓弦,目光死死盯着下面的亳邦士兵,只要他们有任何异动,立刻就是雷霆般的打击。
勐的心脏也在剧烈跳动,但他牢记父亲的嘱托和汉部落的立场。他再次摇头,表情平静却坚定。他伸手指了指周围的土地,又指向远处的山林和河流,最后指向自己身后的营寨和开垦出的田地,用同样缓慢而清晰的汉语回应:
“这里,是无主之地。我们,来自西方的‘汉’部落。我们在此,垦荒,居住,不侵犯任何人。”
他一边说,一边配合着手势,强调“无主”和“居住”。
那亳邦军官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他显然听懂了“无主”这个词所代表的拒绝意味。在他的认知里,亳邦的强大毋庸置疑,边境的一切都理应归亳邦所有,这些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穿着怪异装备的蛮子,竟然敢质疑这一点,还敢声称“无主”?
“亳——土!”他几乎是咆哮着再次强调,手中的青铜戈猛地向前一递,锋利的戈尖几乎要指到勐的鼻尖,威胁意味十足。他身后的士兵们也立刻挺起戈矛,举起盾牌,发出威吓性的低吼,战斗一触即发。
寨墙上的岩爪几乎要下令放箭。
但勐依旧稳稳地站着,他甚至没有后退半步,只是目光平静地直视着那几乎要碰到自己的戈尖,以及戈尖后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他缓缓地、极其坚定地,再次摇头。
“不。”他只吐出一个字,却重若千钧。
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一方是装备青铜兵器、代表着一个庞大邦国权威的巡逻队,傲慢而强硬;另一方则是一个来自新兴部落、装备铁器却人数处于劣势的年轻首领,沉默而坚定。
两种文明,两种意志,在这片原本“无主”的河谷中,发生了第一次正式的、面对面的碰撞。没有立刻爆发流血冲突,但那无形的、代表着立场与尊严的碰撞,却比刀剑相加更加惊心动魄。
那亳邦军官死死地盯着勐,似乎想从他眼中找出恐惧或妥协,但他只看到了一片深沉的平静和不容置疑的坚决。他衡量着双方的实力对比,对方寨墙上隐约的人头显示人数可能不少,而且装备似乎并不差(至少那个年轻首领的剑和甲看起来很不寻常)。强行攻击一座有准备的营寨,即便能胜,自己这十来人恐怕也要付出惨重代价。
最终,他眼中的杀意和傲慢慢慢被一种冰冷的审视所取代。他缓缓收回了青铜戈,不再看勐,而是用阴沉的目光再次仔细打量了一遍汉部落的营寨,仿佛要将每一个细节都记住。
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含义不明的低吼,猛地调转马头。
“我们,走!”他用亳邦语对部下命令道。
十人的巡逻队保持着警戒的姿态,缓缓向后撤退,直至消失在来的林间小道上。
直到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勐才缓缓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浊气,后背已然被冷汗浸湿。他知道,这件事,绝不会就此结束。
亳邦的巡逻队,就像一头嗅到了陌生气味的猛兽,虽然第一次只是试探性地龇了龇牙,暂时退去,但它一定会再来。下一次,可能就不再是这区区十人了。
东陲营,真正迎来了自建立以来最严峻的考验。消息必须立刻送回龙城,禀报给定澜王。
第三百二十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