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升机巨大的轰鸣声中,那名少校脸上的表情从错愕变成了急切,他盯着林锋,仿佛想从他那张被硝烟和血污覆盖的脸上分辨出这句话的真伪。
『林队长!』少校的声音不得不提高八度,才能盖过引擎的噪音,『指挥部命令我必须在落地前拿到初步战报!你们最后的通讯是任务目标丢失,遭遇重创,请求紧急撤离!这在指挥部的评估系统里,就是任务失败!你现在说的这些……是什么意思?』
林锋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抬手,用手背抹去脸颊上的一道血痕,那道血痕已经半干,被他这么一抹,反而糊得更开。
他的动作很慢,眼神甚至没有聚焦在少校身上,而是飘向了机舱里那些蜷缩着、沉默着的队员。
『任务失败?』
他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轻易地刺穿了嘈杂的轰鸣,扎进少校的耳朵里。
『你回去告诉他们,』林锋的目光缓缓移回,定格在少校的眼睛上,『狼牙特战旅,一队,应到三十六人,实到三十六人。任务中,牺牲十七人,重伤八人,轻伤十一人。无一人投降,无一人被俘。』
少校的呼吸一窒。这一串冰冷的数字,比任何声嘶力竭的呐喊都更有冲击力。
『至于敌人……』林锋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森然的弧度,『血斧组织,盘踞金三角边境武装,总计三百七十二人,从头目到伙夫,已全数歼灭。一个不留。』
『全……全歼?!』少校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不可能!情报显示他们是一个加强营的配置,有永久性工事和重火力点!你们……』
『所以,我说了,我们刚从地狱回来。』林锋打断了他,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耐烦,『现在,你还觉得,我们的任务是失败的吗?』
少校被这句话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他张着嘴,看着林锋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终于明白,眼前这个人,根本不是在开玩笑,也不是战后应激胡言乱语。
他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个让他无法理解,却又不得不信的,血淋淋的事实。
『那……那个……』少校的声音干涩发颤,他艰难地吞了口唾沫,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国际A级通缉犯,“屠夫”呢?你们的主要目标……』
林锋的眼神动了动,朝着机舱最里面的角落,抬了抬下巴。
『报告太长,写起来太麻烦。』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透着一股让人毛骨悚然的疲惫。
『我把他本人,给你带回来了。你自己去问他吧。
那名少校的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他往前凑了一步,压低了声音,但语气里的急切却掩盖不住。
『林队长!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指挥部每分钟都在催问战况!你说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人员伤亡情况如何?我们需要一份准确的报告!』
林锋没有看他,他的视线越过少校的肩膀,落在了那些静静躺在机舱地板上,盖着染血军装的躯体上。
『你觉得,我现在的样子,像是在开玩笑吗?』林锋的声音很轻,却像冰锥一样扎人,『或者,你觉得我的弟兄们,还有力气开玩笑?』
少校被他话里的寒意噎了一下,顺着林锋的目光看去,脸色瞬间白了几分。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拉回到任务上。
『那……那个东西……』
林锋终于收回目光,抬起下巴,朝机舱最里面的一个角落示意了一下。那里堆着几个装备包,上面盖着一块厚重的防雨帆布。
『在那儿。』
少校狐疑地走了过去,周围的士兵都用一种混杂着疲惫和麻木的眼神看着他,没人说话,只有武器零件轻微的碰撞声。
他蹲下身,犹豫着伸出手,想要掀开帆布。
『我劝你别掀开。』林锋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从边上看看就行了。』
少校的手停在半空,最终还是听从了建议,他小心翼翼地从帆布的缝隙往里看了一眼。
只一眼,他的瞳孔就猛地收缩。
他像是被电击了一样,猛地向后退去,一屁股坐在了冰冷的机舱地板上,脸色比刚才看到的尸体还要难看。他指着那个角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林锋缓缓走了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他叫“屠夫”,血斧组织的头子,国际A级通缉犯。悬赏金三百万美金。现在,他归我们了。』
少校的呼吸一滞,他艰难地吞了口唾沫,仰头看着林锋,眼神里是无法掩饰的惊骇。
『所以,』林锋的目光扫过他,像是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物件,『我再说一遍,我们刚把阎王殿给拆了。现在,你听懂了吗?』
直升机轰鸣的噪音几乎要撕裂耳膜,但机舱内的气氛,却比西伯利亚的冰原还要冷。
少校张着嘴,呆呆地看着林锋,像是第一天认识汉字一样,反复咀嚼着那句『我们刚把阎王殿给拆了』。
他想笑,觉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可看着林锋那双没有丝毫波澜的眼睛,还有周围那些士兵身上如同实质的煞气,他一个字也笑不出来。那股子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味道,做不了假。
『林……林队长……』少校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指挥部的意思是,需要一份……初步的战况评估,我们好……』
林锋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缓缓扫过机舱内的每一个角落。
角落里,吴哲正半跪在一个年轻医疗兵的身边。医疗兵的手抖得厉害,镊子尖端几次都险些戳到伤员裸露的血肉里。
『别慌。』吴哲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盖过了部分引擎的噪音。他的眼镜片上溅着几点暗红的血,但他毫不在意。
他伸出自己的手,稳稳地从医疗兵手里接过镊子,『看着我的动作。这种嵌入式弹片,不能硬拔。你需要先找到它的边缘,用巧劲,把它撬松。』
年轻的医疗兵嘴唇发白,『吴……吴干事,我……我怕……』
『你怕,他就会死。』吴哲的语气没有丝毫温度,手上的动作却轻柔得如同在处理一件珍宝,『你穿上这身衣服,就没资格怕。钳子,递给我。』
医疗兵一个激灵,连忙将止血钳递了过去。
另一边,成才靠着冰冷的舱壁,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他那支宝贝狙击步枪。枪身上每一道划痕,他都用战术手套细细抚摸,眼神专注得像是在看着自己的情人。
一个幸存的队员挪了过去,低声问道:『成才,你……你看到耗子是怎么……』
成才擦枪的动作没有停顿,眼睛甚至没有抬一下,只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他没躲好。』
简单的四个字,让那个队员瞬间闭上了嘴,默默地退了回去。
而许三多,他只是安静地坐着,身边躺着一具用军装上衣盖住面容的躯体。那是他们排里最年轻的战士,刚满十九岁,大家都叫他“小豆丁”。
许三多手里死死攥着一枚身份牌,金属的边缘已经深深嵌进了他的掌心,勒出了一道道惨白的印痕。他一言不发,只是用另一只手,笨拙地,一点一点地,试图擦掉牺牲战友军装上的一块凝固的泥土。
那块泥土很顽固,怎么也擦不掉。
齐桓像一头巡视领地的雄狮,在狭窄的机舱内来回踱步。他检查每一个伤员的绷带,拍拍那些精神恍惚的兄弟的肩膀,偶尔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被压得不成形的压缩饼干,塞进某个队员的手里。
他的目光最后和林锋在空中交汇。
没有言语,只有男人之间才懂的眼神。里面有痛苦,有责任,有不屈。
林锋收回目光,终于再次看向那个坐立不安的少校。
『报告,』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地狱火小队,任务完成。完毕。』
少校愣住了,『可……可是伤亡……』
『伤亡,也是任务的一部分。』林锋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
……
当直升机的轮子接触到后方基地停机坪的地面时,一股无形的风暴已经在此地汇集。
集团军副参谋长王朗,一个以铁腕和暴脾气闻名的老派军人,正背着手站在停机坪的最前方。他黝黑的脸庞在探照灯下,绷得像一块生铁。
他的身后,是严阵以待的医疗队和一队表情肃穆的宪兵。
人群的边缘,一个拄着拐杖的身影站得笔直,正是已经转任基地总教官的伍六一。他的目光死死盯着缓缓停下旋翼的直升机,那条伤腿似乎在隐隐作痛,但他毫不在意。
『咔嚓』一声,舱门被从内推开。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混杂着硝烟和泥土的气息,瞬间涌了出来。
停机坪上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先走下来的是齐桓,他高大的身躯几乎堵住了整个舱门,脸上和作战服上满是干涸的血迹和污垢,眼神锐利得像刀子。
紧接着,是吴哲,他扶着一个手臂上缠满绷带的队员。
然后是成才,他背着自己的枪,沉默地跟在后面。
许三多是最后一个,他走得很慢,很稳,因为他和另外两名队员一起,抬着一具用军旗覆盖的担架。
一具,两具,三具……
当第七具盖着军旗的遗体被抬下飞机时,整个停机坪的空气都凝固了。
伍六一的拳头在瞬间握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他看到了许三多通红的眼睛,看到了成才那张失去所有表情的脸。
副参谋长王朗的脸色已经从铁青变成了酱紫。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像一头即将爆发的火山。
林锋最后一个走下舷梯,他的作战服破破烂烂,左臂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只是做了简单的包扎,鲜血还在不断地往外渗。他站定的瞬间,一个标准的军礼。
『报告首长!地狱火突击队队长林锋,率队归建!请指示!』
王朗没有回礼。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林锋面前,几乎是指着他的鼻子怒吼。
『指示?我给你什么指示?!林锋!』他的声音如同炸雷,在空旷的停机坪上回荡,『这就是你的行动报告?我一个满编的特战加强排交给你,你就给我带回来这么几个喘气的?!』
他伸出手指,点着那些被抬下来的遗体,每点一下,声音就提高八度。
『七个!你知道七个A级特战队员意味着什么吗?他们的培养档案堆起来比你都高!他们的家人,我怎么去交代?抚恤报告,你让我怎么写?!就写他们为了一个狗屁任务,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境外?!』
齐桓猛地向前一步,脖子上青筋暴起,『报告首长!我们不是……』
『齐桓!』林锋头也没回,低喝一声,『闭嘴!』
齐桓的身体僵住了,他看着林锋的背影,眼睛里充满了不甘和愤怒,但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气氛,降到了冰点。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场风暴的中心。
面对副参谋长几乎要吃人的目光,林锋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他没有辩解,没有争论,甚至没有为自己和牺牲的兄弟们说一句话。
他只是默默地承受着所有的怒火,然后,侧过身,对身后使了个眼色。
成才和齐桓立刻心领神会,转身返回机舱,一左一右,押着一个被黑布头套罩住脑袋、嘴里塞着布团的俘虏走了下来。
那俘虏还在挣扎,发出『呜呜』的声音。
王朗的怒火因为这个意外的插曲而停顿了一下,他皱着眉头,『这是什么?一个俘虏?林锋,你别告诉我,你拿我七个兵的命,就换回来这么一个玩意儿?!』
林锋没有回答。他走到王朗面前,再一次敬礼,声音沙哑,却字字千钧。
『报告首长!‘地狱火’小队,阵亡七人,重伤五人,成功完成任务!』
说完,他猛地伸手,一把扯下了俘虏头上的黑布头套!
一张苍白、瘦削,却带着一丝诡异微笑的脸,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中。
一瞬间,停机坪上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倒吸凉气的声音。
几个站在后方的技术军官和情报参谋,像是见了鬼一样,瞳孔急剧收缩。
『这……这张脸……』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情报参谋声音都在发抖,『快!调出‘黑名单’最高优先级的档案!代号‘幽灵’!快!』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三年来我们连他一张清晰的照片都搞不到……』
不等众人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一直沉默的吴哲上前一步,扶了扶眼镜,用他那特有的、冷静到不带一丝感情的语调,开始报告。
『报告首长。俘虏身份初步确认,‘幽灵’,真实姓名不详,‘黑阳组织’的首席战略师,内部代号‘死神之脑’。』
吴哲每说一句,王朗的脸色就变一分。
『三年前,策划‘K2山口伏击事件’,我方十六名顶尖外勤特工及三十二名宝贵线人,全员牺牲,无一生还。』
『两年前,远程主导‘蓝宝石号’游轮劫持案,通过复杂的心理战术和遥控指挥,造成一百二十七名各国平民死亡,引发地区局势动荡。』
『一年前,设计并泄露我方在南亚地区的情报网络,导致我方经营十年的情报站被连根拔起,损失无法估量。』
吴哲顿了顿,最后看向那个俘虏,一字一句地说道:『根据总参的联合评估,此人的战略威胁等级,等同于一支满编的重装甲师。我们……把他从地狱里,请回来了。』
全场,鸦雀无声。
王朗脸上的怒火,如同被液氮瞬间浇灭,凝固在了脸上。他那双喷火的眼睛,此刻写满了极致的惊骇与难以置信。
一个活的‘幽灵’?
这个名字,在情报界和特种作战领域,就是一个禁忌,一个梦魇。无数次行动因为他而失败,无数优秀的战士因为他的计谋而牺牲。他就像一个躲在暗处的魔鬼,你永远不知道他下一步棋会落在哪里。
而现在,这个魔鬼,这个价值足以抵消一个师的‘死神之脑’,就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之前那七具冰冷的遗体,那惨重的伤亡,在这一刻,忽然有了重于泰山的意义。
王朗的嘴唇哆嗦着,他指着那个依旧在微笑的俘虏,又指了指林锋,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你们……』
就在这时,一直强撑着的林锋,身体突然晃了一下。
连日的激战,精神的高度紧绷,以及身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终于在任务完成的这一刻,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他眼前一黑,整个世界开始天旋地转。
『队长!』
一声焦急的嘶吼。
一直默默站在一旁,像一尊雕塑的许三多,动了。
他如同猎豹一样,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在林锋倒下的前一秒,用自己结实的身体,稳稳地扶住了他。
『队长!你怎么样!』许三多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王朗这才注意到,林锋的左臂几乎被鲜血染透,他的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这位铁血的副参谋长,眼神中第一次流露出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惋惜,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敬佩。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万千思绪,转头对着身后的医疗队发出一声咆哮。
『还愣着干什么!都是木头吗?!』
『把他送去抢救!立刻!马上!用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
『他要是掉了一根头发,我枪毙了你们!』
医疗兵们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推着担架车冲了上来。
林锋被众人七手八脚地抬上了担架,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但在被抬走的前一刻,他的目光依然越过所有人的头顶,死死地锁定在停机坪的另一头。
那里,他的七个兄弟,正安静地躺着,身上覆盖着他们至高无上的荣耀。
担架车从那个被俘的‘幽灵’身边经过。
‘幽灵’看着被抬走的林锋,脸上那诡异的微笑更盛了。他忽然用一种极低,只有近在咫尺的人才能听见的英语,轻声说道。
(队长……一场值得的牺牲?用七个小兵……换一个王?)
即将昏迷的林锋,身体猛地一震,原本涣散的眼神瞬间凝聚,如利剑一般射向‘幽灵’。
‘幽灵’的笑容里,多了一丝嘲弄和怜悯,他用口型,无声地补充了最后一个词。
(……或许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