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巢指挥部内,最后的演习数据流已经停止了闪烁。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硝烟和高强度运转后电子设备混合的奇特味道。
林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的视线似乎穿透了面前的战术屏幕,望向了某个无法被观测的维度。
袁朗靠在一旁的控制台上,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笑意里藏着审视,也藏着一丝过来人的了然。
『感觉怎么样?』袁朗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打破了沉默。
林锋的眼珠微微动了一下,将焦点拉回到现实。
『报告队长,感觉……很奇特。』
『哦?说说看,怎么个奇特法?』袁朗饶有兴致地追问,他像是考官,在面试一个他期待已久的学生。
林锋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
『感觉以前看到的世界,就像是幕布。』他缓缓说道,『而现在,有人在我面前,把这块幕布,掀开了一个小角。』
袁朗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不错的比喻。很多人穷其一生,都以为那块幕布就是全世界。他们活在幕布上,为上面的光影喝彩,为上面的悲欢离合而感伤,却从不知道,幕布背后,有提线的人,也有随时准备更换幕布的人。』
他顿了顿,走到林锋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欢迎来到幕后,士兵。』
林锋的身体站得笔直,他没有回应袁朗的欢迎,而是提出了一个更实际的问题。
『队长,我只是一个兵。』
『我的任务,就是消灭一切敌人。』
『以前,我的敌人是演习场上的对手。』
『现在,我的敌人,叫“方舟”。』
他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让袁朗都为之心惊的战意。
『告诉我,我们的战场,在哪?』
袁朗看着他,眼中的欣赏几乎不加掩饰。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指了指屏幕上一个正在闪烁的红点。
『别急。在奔赴新战场之前,我们得先给这场旧的战争,画上一个句号。你看,客人们来了。』
……
演习场外围,临时指挥部。
赵将军和孟兴国副参谋长正站在指挥车旁,等待着演习导演部的最终裁定。
虽然蓝军指挥系统被林锋搅得天翻地覆,但从兵力对比和战场态势来看,他们依旧认为自己拥有绝对的优势。
孟兴国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军容,脸上带着几分官方式的矜持和傲慢。
『老首长,这次演习,A大队那边虽然搞出些名堂,但终究是小打小闹。等最终复盘,他们的战术漏洞百出,完全是孤注一掷的赌博行为。』
赵将军没有说话,只是眉头紧锁,他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林锋那个兵,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了。那不是赌博,那是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洞察力,一种对战场全局的恐怖掌控。
就在这时,几辆漆黑的、没有任何军牌标识的越野车悄无声息地驶来,停在了指挥部外。
车门打开,一群穿着黑色作战服,面容冷峻的男人走了下来。
他们动作统一,步伐沉稳,身上带着一股与常规部队截然不同的肃杀之气。
孟兴国眉头一皱,上前一步,摆出上级领导的架子。
『你们是哪个部分的?不知道这里是军事演习的核心区域吗?谁让你们进来的!』
为首的男人约莫三十多岁,面容普通,但眼神却锐利如刀。他看都没看孟兴国一眼,径直走向指挥车。
『孟副参谋长,对吗?』他的声音平淡,不带任何情绪。
『是我!』孟兴国挺起胸膛,『报上你们的单位和来意!』
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被黑色皮套包裹的证件,在孟兴国面前亮了一下,速度快到他根本看不清上面的字,只能瞥见一个从未见过的特殊徽章。
『根据特殊条例,有些事情需要您配合我们进行调查。』男人收回证件,语气不是商量,而是通知。
孟兴国的脸色瞬间涨红。
『调查?调查我?你们凭什么!谁给你们的权力!我是本次演习的副总指挥!』
他身后的警卫员也立刻紧张起来,手按在了腰间的枪套上。
黑衣男人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权力?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我们有处置一切威胁的权力。』他朝身后的人偏了偏头,『带走。』
『我看谁敢!』孟兴国怒吼,『你们这是无法无天!』
两个黑衣人动了,他们的动作快得只剩下残影。
警卫员刚想拔枪,手腕就被一股巨力钳住,整个人被轻易地反剪双手,压制在地。
另一人则直接抓向孟兴国的肩膀。
『住手!』
一声怒喝传来,赵将军迈步挡在了孟兴国身前。他虽然年事已高,但久经沙场的威严依旧摄人心魄。
『在我的指挥部里,对我的部下动手,你们眼里还有没有军法!』赵将军的声音如同洪钟。
为首的黑衣男人终于正眼看向了赵将军,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波动,那是一种对老军人的尊重,但仅此而已。
『赵将军,我们很尊敬您。』他开口道,『但这件事,与您无关,也超出了演习的范畴。我们今天的行动,是在清除一个可能对“长城”造成危害的“漏洞”。』
『长城?漏洞?』赵将军愣住了,这些词汇他闻所未闻。
『您不需要理解。』黑衣男人说道,『您只需要知道,我们所做的一切,是为了保护您这样真正的军人,也是为了保护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孟副参明长的一些行为,已经越界了。』
他再次挥手。
这一次,赵将军没有再阻拦。他从对方的眼神里,读到了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志。那是一种超越了军衔和职务的绝对权威。
他眼睁睁地看着孟兴国被两个黑衣人架着,塞进了车里。孟兴国还在徒劳地挣扎和叫骂。
『放开我!你们会后悔的!我要向军部控告你们!』
黑色的越野车扬长而去,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就好像从未出现过。
现场陷入一片死寂。
为首的黑衣男人走到赵将军面前,微微欠身。
『赵将军,打扰了。演习已经结束,A大队的选拔也已经结束。袁朗队长,会向您解释后续事宜。』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有些规矩,从今天起,可能要变一变了。希望您能尽快适应。保重。』
说完,他也转身登车,迅速离去。
赵将军独自站在原地,寒风吹过,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内心早已被惊涛骇浪所占据。
他戎马一生,从未感到如此的无力。
……
A大队的所有幸存者被召集到了蜂巢指挥部的出口处。
袁朗站在他们面前,表情恢复了一贯的玩世不恭。
『各位,恭喜你们,活下来了。』
他的开场白简单粗暴。
『从现在起,演习正式结束。你们每个人,都用自己的表现证明了,有资格成为A大队的一员。』
人群中响起一阵压抑的欢呼和粗重的喘息声。
吴哲推了推眼镜,成才的脸上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他们都通过了这场地狱般的考验。
袁朗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最后落在了林锋身上。
『这次演习,我们看到了很多惊喜。有教科书式的渗透,有匪夷所思的心理战,还有……对指挥艺术的重新定义。』
他没有点名,但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看向了林锋。
『尤其是某个人,你让我们这些老家伙,都好好上了一课。』袁朗的话语里带着赞许,『也让我们的对手,输得明明白白。』
林锋站在队列中,面无表情,仿佛袁朗表扬的不是他。
他的心思,早已不在这里。
他的目光,越过人群,投向了远方。
他看到了正被几名军官“护送”着离开的赵将军。
老将军的背影,显得有些萧索和落寞。
就在这时,赵将军仿佛心有所感,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
他的目光穿过几十米的距离,穿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地落在了林锋的身上。
四目相对。
赵将军的眼神很复杂,有震惊,有不甘,有疑惑,但更多的,是一种恍然大悟。
他终于明白了。
他输的不是一场演习。
他输给的,也不是A大队,更不是什么新奇的战术。
他输给了一个人,一个叫林锋的年轻士兵。
他输给了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战争思维。
那是一种站在更高维度,俯瞰整个棋盘的打法。当他还在为一兵一卒的得失计算时,对方已经直接掀翻了棋盘。
这不是战术的胜利,这是认知的碾压。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有战败的苦涩,但更多的,是一种看到后辈超越自己的欣慰和释然。
这个国家的军队,需要这样的新鲜血液。
需要这样能够打破一切常规,重新定义战争的人。
在无数道惊愕的目光中,赵将军缓缓立正,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军帽。
他抬起手臂,向着林锋的方向,敬了一个无比标准、无比郑重的军礼。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了。
所有人都呆住了。
A大队的队员们,护送将军的军官们,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都张大了嘴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位战功赫赫的将军,在演习结束后,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士兵,敬礼!
这代表了什么?
这不仅是对个人能力的认可,更是对自己“战败”的心悦诚服!
这是一种无言的交接!
林锋感受到了那份沉甸甸的敬意。
他没有躲闪,也没有迟疑。
他迈步出列,在所有人面前,同样立正,抬手,回了一个同样标准的军礼。
他的眼神,平静而深邃。
他知道,这个军礼,他受得起。
因为他赢得的,不仅仅是一场演习。
然而,在回礼的瞬间,一股巨大的挣扎涌上了他的心头。
一边,是“信使”口中那个波诡云谲、杀机四伏的“方舟”世界,是即将踏入的“长城”计划。
另一边,是钢七连。
是史今班长那张憨厚的笑脸,是伍六一那条伤腿,是高城连长那句“不抛弃,不放弃”,是702团驻地上空飘荡的炊烟,是训练场上嘹亮的口号。
那个世界,安稳,纯粹,充满了理想和热血。
而他,即将远离那个世界,去往一个他们永远无法想象的战场。
他渴望守护他们,可他即将选择的道路,却注定要与他们渐行渐远。
袁朗就站在林锋的身边,他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看到了赵将军的敬礼,看到了林锋的回礼,更看到了林锋眼中一闪而过的痛苦和挣扎。
他什么也没说。
因为他也曾经历过。
每一个从幕布前走到幕后的人,都要经历这一刻。
告别过去,告别战友,告别那个单纯的自己。
这是一种蜕变,也是一种献祭。
当林锋放下手臂,赵将军也缓缓放下了手。老将军深深地看了他最后一眼,眼神中的复杂情绪尽数褪去,只剩下纯粹的期许和鼓励。
然后,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他的背影,不再萧索,反而多了一丝如释重负的挺拔。
林锋发觉,自己已经无法再回到过去了。
钢七连的精神,将永远是他心中的灯塔,照亮他前行的路。
但他,必须走向更深、更暗的地方,才能守护住那片光明。
他深吸一口气,胸中的挣扎与不舍,尽数化为了一股无声的力量。
他转过头,看向身边的袁朗。
他的眼神,不再有迷茫,只有一丝询问和一丝决然。
『袁队长,A大队……什么时候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