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城的声音穿过电流的嘶鸣，每一个字都像是砸在林锋精神里的一颗钢钉。
『林锋，带他回家！』
命令下达的瞬间，整个记忆战场应声而碎。
天空不再是天空，大地不再是大地。一切都在剥离、瓦解，化为亿万片承载着痛苦与悔恨的记忆碎片。
那由纯粹黑暗构成的巨大阴影，那个被称为『零号』的存在，以吞噬一切的气势，朝着战场中心仅存的两个光点——林锋和赵卫国，碾压而来。
这不是攻击，这是抹除。
林锋感到自己的存在正在被稀释，被那些尖啸的负面情绪所撕扯。
他身边的赵卫国，刚刚找回一丝神采的眼眸，再次被恐惧与绝望所占据。
无数个马晓军死亡的画面，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他眼前循环播放。被泥土吞噬，被流弹击中，被炮弹砸扁……
『不……不！又来了！』赵卫国抱着头，发出了困兽般的哀嚎，『没用的……我们逃不掉的……救不了……我救不了他……』
他的精神防线，在零号本体的直接冲击下，摇摇欲坠。
林锋一把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摇晃，试图将他的注意力从那片崩溃的世界中拉回来。
『赵卫国！看着我！别去看那些东西！它们是假的！是它想让你看到的！』
『假的？』赵卫国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脸上挂着凄惨的笑，『我亲眼看着他死了二十二次！每一次都那么真实！你怎么能说是假的！你告诉我！』
黑暗的阴影越来越近，所过之处，连光线都被吞噬。
林锋知道，任何形式的对抗和逃跑都毫无意义。在这个世界里，零号就是规则本身。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守住这片即将熄灭的火种。
他用自己的意志，强行在两人周围构建起一道无形的屏障，抵抗着外界的侵蚀。
他盯着赵卫国的眼睛，声音因为精神的高度集中而显得有些沙哑。
『那你告诉我，你答应马晓军的事情，还算不算数？！』
这个问题，像一把锥子，刺进了赵卫国混乱的思绪里。
『我……我答应他……』赵卫国的嘴唇哆嗦着，『我答应他要带他回家……』
『那就去做！』林锋低吼道，『在这里抱着头等死，算什么带他回家！你是个军人！是个指挥官！你的兵还在等你！』
『可他已经死了！』赵卫国的情绪崩溃了，他揪住林锋的衣领，泪水和雨水混杂在一起，『他死了！就在我面前！我什么都做不了！我试过了所有办法！强攻、迂回、固守……我都试过了！结果呢？结果就是看着他用各种方式再死一次！你懂不懂那种无力感！你懂不懂！』
林锋没有挣脱，他任由赵卫国发泄着积压了三十年的痛苦。
他只是用一种平静到可怕的眼神，回望着他。
『我不懂。』林锋缓缓地说道，『我只知道，我的班长史今告诉我，只要还有一个人，七连就在。我的战友伍六一告诉我，有意义的事就是好好活。我的连长高城告诉我，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他们还告诉我八个字。』
『不抛弃，不放弃！』
赵卫国的身体僵住了。
他揪着林锋衣领的手，无力地滑落。
那八个字，像是跨越了三十年时空的军令，在他的灵魂深处回响。
『不……抛弃……不……放弃……』他喃喃自语，眼神中的疯狂渐渐褪去，只剩下无尽的悲伤。
黑暗已经近在咫尺，林锋构建的意志屏障发出了不堪重负的碎裂声。
就在这时。
一阵微弱的，带着杂音的声音，突兀地切入了这片绝望的世界。
那声音不属于这里，它来自一个遥远的地方。
『……滋……链接……建立……单向语音通道……听到……回答……』
是夜枭！
林锋的精神一振。
紧接着，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充满了骄傲与倔强的声音，如同惊雷般炸响。
『赵卫国！』
那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我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第702团，钢七连，第四任连长，高城！我以你上级指挥官的身份命令你！立刻清醒过来！』
赵卫国猛地抬起头，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钢七连？
这个番号，这个他以为早已尘封在历史里的名字……
高城的声音还在继续，透过那条脆弱的通道，坚定地传来。
『你的阵地还没有失守！你的士兵还没有放弃！你作为指挥官，没有资格在这里颓废！站起来！履行你作为一名军人的职责！』
高城的话音刚落，另一个冷静得如同手术刀般的声音紧接着响起。
『老班长，我是成才。』
成才的声音里没有高城的激昂，却带着一种狙击手特有的穿透力。
『不要被你看到的东西迷惑。那个黑暗的聚合体，它的能量波动是有周期的。每一次脉动，都是在吸收你的负面情绪。你越是绝望，它就越强大。反过来，你越是坚定，它的结构就越不稳定。』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观察。
『在它每一次收缩和膨胀的间隙，核心会有一个万分之一秒的能量停滞。那里，就是它的要害。』
赵卫国呆呆地听着。
一个是指挥官，一个是技术分析。
这些人……是谁？
他看向林锋，眼神里充满了疑问。
林锋没有解释，只是对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班长……』
第三个声音响起了。
这个声音有些木讷，有些笨拙，但每一个字都透着一股最朴实的真诚。
是许三多。
『班长……俺是许三多……俺嘴笨，不会说啥大道理……』
许三多的声音有些哽咽。
『俺就想跟你说……我们……我们都在等你回家。』
『路……俺们都给你修好了……你只要……只要走回来就行……』
『回家』。
『路修好了』。
这两个词，瞬间击溃了赵卫国心中最后一道防线。
他想起了五班的那条路，想起了那个叫马晓军的，约好了一起回家的兄弟。
这些陌生的声音，这些自称是他战友的人……
他们说的，是钢七连。
他们说的，是不抛弃，不放弃。
他们说的，是回家。
赵卫国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三十年的悔恨与孤独，在这一刻，被一股温热的力量所包裹。
他不再是一个被困在噩梦里的孤魂。
他好像……又有了连队。
他缓缓地转过身，不再看林锋，而是第一次，主动地，迎向了那片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暗。
他那被岁月和痛苦压弯了三十年的脊梁，在这一刻，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挺直了。
他不再是那个在循环中崩溃的年轻军官。
他变回了一名战士。
一名钢七连的战士。
『零号……』
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精神空间。
『你困了我三十年，用我兄弟的死，折磨了我三十年。』
黑暗的翻涌停滞了一瞬，似乎对这个猎物的反抗感到了意外。
赵卫国的脸上，泪水已经流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释然的平静。
『你错了。』
『你以为我怕的，是看到他死。』
『其实我怕的，是忘记我答应他的事。』
他抬起手，指向黑暗的核心。
『马晓军！』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喊出了那个在他心底埋藏了三十年的名字。
『我答应你的事，还算数！』
『我们是一个村的！打完仗，要一起回家！给你妈过六十大寿！我还要给你当伴郎！』
『老子现在，就带你回家！』
话音落下的瞬间，赵卫国的整个身体都燃烧了起来。
那不是火焰，而是纯粹的，凝练到了极致的意志。
他的意志，与林锋的意志，在此刻合二为一。
没有惊天动地的光芒，没有毁天灭地的能量。
所有的力量，都汇聚成了一点。
一把无形的，却锋利到足以斩断一切枷锁的利刃。
朝着黑暗核心那万分之一秒的停滞，猛然刺去。
『噗嗤——』
一声轻响。
整个世界，轰然破碎。
……
现实世界，A大队控制中心。
当高城吼出那句『带他回家』之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夜枭的双手在键盘上化作了残影，他紧紧盯着屏幕上那条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得随时可能断裂的链接。
『通道稳定！他们的声音传过去了！』夜枭喊道，额头上全是汗珠，『但是……我们收不到任何回音！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一无所知！』
高城紧紧攥着通讯器，手背上青筋暴起。
成才站在他身后，双眼闭着，似乎在用另一种方式感知着那场无声的战斗。
许三多则死死地盯着代表林锋生命体征的屏幕，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有意义的事就是好好活……好好活……』
突然！
刺耳的警报声再次响彻整个控制中心！
『警告！警告！目标精神世界能量读数瞬间清零！』
『链接……断开！』
夜枭看着满是雪花点的屏幕，整个人都僵住了。
『清零……是什么意思？』高城的声音在发抖。
夜枭艰难地转过头，嘴唇发白。
『意思是……里面的世界……消失了。』
『可能是……同归于尽。』
同归于尽。
这四个字，让整个控制中心陷入了一片死一样的沉默。
高城的手松开了，通讯器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许三多的念叨声停了，他看着那几条重新变回水平线的波形图，眼眶瞬间红了。
成才猛地睁开眼，一把抓住夜枭的领子。
『不可能！林锋不是那种会做同归于尽选择的人！再检查！』
『我……我已经……』夜枭的声音带着哭腔。
就在这时，另一台一直处于静默状态的仪器，突然发出了一声清脆的『滴』。
那是负责监控赵卫国本体生命体征的医疗设备。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只见屏幕上，代表赵卫国心率的那条线，在平直了许久之后，开始出现了微弱的，但有规律的起伏。
紧接着，脑电波，呼吸，血压……
各项生命指标，如同沉睡了三十年的机器被重新启动，一个接一个地，恢复了正常！
一名医疗兵冲过去检查了一下，回头用一种不敢相信的语气喊道。
『报告！目标……目标赵卫国……苏醒了！』
高城、成才、许三多，猛地冲到隔离病房的观察窗前。
病床上，那个沉睡了三十年的男人，他的眼皮，正在微微颤动。
然后，缓缓地，睁开了。
他的眼神，不再是植物人般的空洞，而是带着一丝初醒的迷茫。
他活过来了。
可是……
林锋呢？
高城的心，又沉了下去。
他用林锋的命，换回了赵卫国的命。
这笔账，他不知道该怎么算。
……
林锋感觉自己像是坠入了一片没有时间和空间的海。
没有上下，没有左右，只有无尽的黑暗和寂静。
记忆世界破碎的瞬间，他和赵卫国的意志之刃确实刺中了零号的核心。
但他预想中的回归并没有发生。
一股无法抗拒的吸力，将他和赵卫国的精神体，拖入了更深层的空间。
这里，就是零号的核心？
他尝试着感知周围，却发现自己的精神力在这里被压制到了极点。
『赵卫国？』他尝试呼唤。
『我……我在这里……』
赵卫国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听起来同样虚弱，但意识是清醒的。
两人慢慢地向对方靠近，在这片虚无的空间里，重新汇合。
『我们……成功了吗？』赵卫国问道。
『不知道。』林锋回答，『但我们还活着。』
就在这时，前方的黑暗中，亮起了一点微光。
那光芒很柔和，带着一种悲伤的气息。
两人对视一眼，警惕地朝着光芒走去。
走近了，他们才看清。
那不是光。
那是一个蜷缩在角落里，不断哭泣的，小孩子的影子。
影子很模糊，看不清五官，只能看到一个瘦小的轮廓。
在他的周围，散落着无数张老旧的照片。
林锋的目光扫过那些照片，瞳孔微微一缩。
每一张照片上，都有赵卫国的身影。
童年的赵卫国，少年的赵卫国，穿着军装的赵卫国……
这些照片，记录了他从出生到参军前的所有时光。
而那个哭泣的孩童影子，正伸出虚幻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徒劳地擦拭着其中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全家福。
照片上，年轻的父母抱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笑得很开心。
那个男孩，就是赵卫国。
赵卫国看着眼前这一幕，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往前走了几步，声音因为不确定而有些颤抖。
『这是……我的……相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