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林锋的沙盘推演结束了,那份超乎想象的精准和冷静,已经彻底折服了在场的所有人。但此刻,当真正决定命运的时刻到来时,紧张感再次攫住了每个人的心脏。
老马、老魏、许三多,三个人,三双眼睛,如同探照灯一般死死地锁定在林锋身上。那眼神里有期盼,有渴望,有豁出一切的决绝。
老马的嘴唇动了动,粗糙的手掌在裤缝上蹭了又蹭,他想说点什么,却又怕打扰了林锋的思考。他知道,这个年轻人接下来说出的名字,将承载着整个五班的希望,甚至可能是他们所有人的军旅生涯的转折点。
林锋的目光从老马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扫过,又掠过老魏那充满血性的坚毅眼神,最后,在所有人不可思议的注视下,稳稳地落在了角落里那个紧张到几乎快要停止呼吸的身影上。
『我的搭档,是许三多。』
声音不大,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深水炸弹,瞬间在小小的营房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死寂。
比刚才更加彻底的死寂。
老马和老魏脸上的期盼瞬间凝固,转为震惊,随即是浓得化不开的荒谬和不解。就连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薛林和李梦,都忍不住张大了嘴巴,以为自己听错了。
『林锋……你说啥?』老魏第一个沉不住气,他往前踏了一步,声音都有些变调,『你再说一遍?你选谁?』
林锋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他迎着老魏几乎要喷火的目光,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我选许三多。这次斩首行动,我需要他做我的搭档。』
『你疯了!』老马终于爆发了,他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水杯都跟着跳了一下。他指着林锋,又指了指手足无措的许三多,气得胸膛剧烈起伏:『林锋!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不是新兵连的队列训练,不是让你去修路!这是要去掏蓝军的指挥部!是会掉脑袋的!你带上他?你带上他能干什么?在后面给你拖后腿吗?』
老魏也急了,他一把拉住林锋的胳膊,苦口婆心地劝道:『林锋,你听我说,我知道你小子有本事,可再有本事也经不起这么折腾啊!许三多他……他连枪都拿不稳!你看看我,我虽然年纪大了点,但枪法在咱们班是数一数二的,体能也绝对跟得上!你带上我,咱们成功的机会至少能多三成!』
许三多被这阵仗吓得脸色发白,他下意识地就想往后缩,嘴里结结巴巴地想解释:『班长……老魏……我……我……』
他想说我确实不行,你们别怪林锋。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因为就在刚才,林锋那双平静而坚定的眼睛,给了他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
林锋轻轻拨开老魏的手,目光依旧沉静如水。他没有去看激动的二人,而是再次看向许三多。
『班长,老魏,你们说的我都明白。』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你们的经验,你们的枪法,都比三多强,这一点我承认。但是,这次行动,最关键的不是经验,也不是枪法。』
他顿了顿,环视了一圈众人,最后说道:『是执行力。是绝对的,百分之一百的,不打任何折扣,不带任何疑问的执行力。』
『我需要一个搭档,一个我说趴下,他就算前面是万丈悬崖也得给我立刻趴下的人。我需要一个搭档,一个我说开枪,他就算心里再害怕也得给我毫不犹豫扣动扳机的人。我需要一个搭档,一个把我的命令当成天条,把我的话当成唯一真理的人。』
林锋的声音陡然提高,眼神变得锐利如刀:『你们扪心自问,你们能做到吗?班长,你经验丰富,遇到突发情况,你会下意识地用你的经验去判断,可能会质疑我的命令。老魏,你性格刚猛,看到敌人,可能不等我下令就想冲上去。你们都是好兵,是最好的兵,但不是这次行动我需要的兵。』
他的目光最终回到了许三多身上,语气变得柔和了一些。
『只有他,只有许三多,能做到我说的这一切。因为他简单,因为他执着,因为他……信我。』
整个营房再次安静下来,老马和老魏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林锋的话像一把锤子,狠狠地敲在了他们心上。他们无法反驳,因为林锋说的是事实。他们是老兵,有自己的骄傲和判断,在生死关头,确实不可能像一个机器人一样完全听从一个新兵的指挥。
林锋转向许三多,问道:『三多,我问你,你怕不怕死?』
许三多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给问懵了,他愣愣地点头,又飞快地摇头,最后憋红了脸,大声说道:『怕!但是我更怕……更怕做不好事,怕给你丢人!』
『好。』林锋点点头,『那我再问你,如果等会儿在路上,我让你一动不动地趴在草里三个小时,就算毒蛇从你脸上爬过去,你能不能做到?』
许三多想都没想,挺起胸膛:『能!』
『如果我让你对着一个方向开枪,但你根本看不到敌人,你开不开枪?』
『开!』
『如果前面是雷区,我让你跟着我的脚印走,一步都不能错,你能做到吗?』
『能!林锋!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全都听你的!』许三多几乎是吼出来的,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混合着恐惧和狂热的光芒。他不知道林锋为什么这么相信他,但他知道,他不能辜负这份信任。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人如此郑重地托付。
看着眼前这一幕,老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瞬间苍老了好几岁。他摆了摆手,颓然地坐回床边,声音沙哑地说道:『行了……别说了。』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林锋:『你小子……真是个怪物。行,我服了。你既然敢选他,我们这帮老家伙就陪你赌上这一把!』
老魏也松开了手,他看着许三多,眼神复杂,最后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三多,记住你刚才说的话。到了外面,林锋就是你的天,你的地!他让你死,你也得给我笑着去!』
『是!』许三多用力地点头,眼眶已经红了。
压抑的氛围瞬间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悲壮的决然。
老马猛地站起身,大手一挥,吼道:『都他娘的别愣着了!动起来!把咱们班压箱底的好东西,全都给这两个小子拿出来!』
整个五班像是被按下了快进键,瞬间活了过来。
老马冲到自己的柜子前,从最底下翻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他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
『林锋,这个你拿着!』老马把匕首塞到林锋手里,『这是我当年在侦察连的时候,参加大比武赢回来的,削铁如泥!我一直没舍得用,今天,它归你了!关键时刻,能救命!』
匕首入手冰凉,分量十足,林锋能感受到上面承载的重量。他没有矫情,郑重地点了点头:『谢谢班长。』
另一边,老魏已经把林锋和许三多的步枪拆解开,用枪油仔仔细细地擦拭着每一个零件,那专注的神情,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枪是士兵的第二生命,我再给你们检查一遍,保证不会出任何岔子。』他一边组装,一边头也不抬地对许三多说,『三多,你记住,别怕费子弹!这次演习,团长特批,咱们的弹药管够!遇到情况,不用瞄准,朝着大概方向就给我扫!打出气势来!』
薛林和李梦则默默地翻出了班里所有的干粮,压缩饼干、牛肉干、能量棒,不管好坏,一股脑地往两个人的背囊里塞。
『林锋,三多,这是巧克力,揣兜里,关键时候能顶饿。』李梦把几块用锡纸包好的巧克力塞进许三多的上衣口袋。
『水壶都给你们灌满了,路上省着点喝。草原上晚上冷,我们把自己的大衣也给你们带上。』薛林说着,就把两件洗得发白的军大衣卷好,绑在了他们的背囊上。
许三多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这些平日里要么不搭理他,要么就数落他的战友们,此刻却像家人一样为他打点行装,眼泪再也忍不住,一滴滴地掉了下来。
『哭什么哭!』老马眼睛一瞪,吼道,『是爷们儿就给老子把眼泪憋回去!上了战场,流血不流泪!』
许三多赶紧用袖子胡乱地抹了一把脸,用力地点头。
林锋默默地整理着装备,将匕首插在军靴里,检查着弹匣,感受着背囊的重量。他没有说话,但心中却有一股暖流在涌动。这就是战友情,这就是“不抛弃,不放弃”。它不是一句口号,而是融入在这些最朴实、最真挚的行动里。
一切准备就绪。
夜色深沉如墨,草原上的风卷起哨声,呜呜地响着,像是送行的号角。
林锋和许三多全副武装,站在了营房的门口。
老马、老魏、薛林、李梦,四个人整整齐齐地站在他们面前,列成一排。
没有更多的嘱托,也没有豪言壮语。
老马深吸一口气,猛地抬起右臂,对着林锋和许三多,敬了一个无比标准、无比庄重的军礼。
他的眼神在说:去吧!带着五班的希望!
老魏、薛林、李梦也同时举起了手臂,动作整齐划一。他们的脸上,写满了凝重、担忧,以及最深沉的信任。
这是无声的送行,也是最神圣的托付。
林锋的脊背挺得笔直,他抬手,回以一个同样庄严的军礼。他的目光从老马、老魏、薛林、李梦的脸上一一扫过,像要把他们的样子刻在心里。
许三多学着林锋的样子,笨拙却异常认真地举起了手。他的手臂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激动。他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燃烧。
礼毕。
林锋放下手,对许三多低声说了一句:『跟上我,注意脚下。』
『是!』
两人转过身,没有再回头。
他们一前一后,沿着林锋在沙盘上推演过无数次的那条“黑风口”山脊线,一步步走向茫茫的草原深处。他们的身影很快被无边的夜色吞没,就像两滴水融入了大海,悄无声息。
营房门口,老马四人依旧保持着敬礼的姿势,久久没有放下。
风更大了,吹得哨所的门框吱吱作响。
许久,李梦才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对着身边的薛林喃喃道:『你说……他们能成功吗?』
没有人回答他。
老马缓缓放下已经有些酸麻的手臂,那双浑浊的老眼里,映着深不见底的黑暗。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两个身影消失的方向,仿佛要用目光,为他们照亮前方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