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二章
那家名为“忆甜”的糖水铺,坐落在校园后街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门面不大,却收拾得干净温馨。暖黄色的灯光从仿古灯笼罩中洒下,将小小的空间笼罩在一片宁静柔和的氛围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甜香,是红豆、香芋、牛奶与各种果干混合的气息,莫名让人心安。已是傍晚时分,店里人不多,只有几对学生情侣依偎在角落低声交谈,或是几个学生就着一碗糖水讨论着小组作业。
封瑶和徐卓远选了个靠窗的僻静位置坐下。木质的小桌有些年头了,边缘被磨得圆润,铺着洗得发白却干净挺括的蓝白格子的桌布,透着几分家常的亲切。窗外,后街的灯火渐次亮起,行人匆匆,与店内的静谧形成了微妙的对比。
“这里的红豆沙和双皮奶都很出名,”封瑶将一张手写的、塑封着的简易菜单推到他面前,语气自然,“据说老板娘用的是祖传的方子,火候很足。你看看想吃什么?”
徐卓远的目光在菜单上扫过,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的思绪似乎还停留在理学院楼下,停留在母亲林静那双审视与复杂交织的眼神里,那眼神像一根细刺,扎在他心头多年,不深,却总在不经意间带来一阵隐痛。对他而言,主动踏入这家充满市井生活气息的小店,本身就需要克服某种惯性般的疏离与不适。这里太“暖”,太“软”,与他习惯的冷硬、精确的世界格格不入。
“和你一样就好。”他最终说道,声音依旧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封瑶了然,没有再多问,对走过来的老板娘温和一笑:“两碗热的红豆沙,谢谢。”
老板娘是个约莫五十岁、面容和善的妇人,系着干净的碎花围裙,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像盛开的菊花。她笑着应下,目光在徐卓远身上不经意地多停留了一瞬。这个年轻人长得极其俊逸,但眉宇间凝着的冷意和周身那种生人勿近的气场,在她这小店里显得格外突兀。她在这条街开了十几年店,见过形形色色的学生,这般气质的确是少见。
等待的间隙,空气似乎又安静下来。但与未名湖边那种沉重得令人窒息的静默不同,此刻的安静里,流淌着一种尝试靠近的微妙张力。窗外的霓虹光影透过玻璃,在徐卓远深邃的眼底明明灭灭,仿佛他内心挣扎的思绪。
“我母亲她……”徐卓远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像是在撬动一块沉重的巨石,“很少会对陌生人……像对你这样。” 他甚至无法准确描述那种“不同”,是那声略显生硬的“谢谢”?还是那审视目光中一闪而过的、他几乎以为是错觉的波动?
封瑶没有立刻接话,只是用白瓷勺子轻轻搅动着刚送上来的、冒着氤氲热气的红豆沙。暗红色的豆沙熬得极其绵密,几乎看不到完整的皮,沙糯的口感肉眼可见,甜香混合着陈皮的淡淡清香,扑鼻而来。
“或许,林教授只是感觉到了我的‘无害’和‘有用’?”封瑶抬起眼,目光清亮而坦诚地看着他,语气带着一点自嘲,又有一点通透,“一个恰好能帮她传递重要文件、缓解她燃眉之急的学生,态度好一些,是人之常情。在她那样严谨的学者眼里,效率和对错,往往比无谓的情绪更重要。”
她顿了顿,声音轻柔下来,像是不想惊扰他筑起的心防:“而且,我相信任何一位母亲,看到自己一直紧绷着的儿子,身边出现了一个可能让他……稍微放松一点、甚至能让他愿意走进一家糖水铺的人,哪怕只是瞬间的松动,心里也总会有些许波澜的。无关身份,或许只是一种本能。”
徐卓远握着勺子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封瑶的话,像一颗投入他多年冰封心湖的石子,精准地激荡起层层他从未预料过的涟漪。他从未从这个角度去解读过母亲的行为。在他的认知里,母亲林静的目光永远像最精密的仪器,衡量着他的成绩、他的言行、他的未来规划,鲜少有属于普通“母亲”的温情与柔软。可封瑶却指出了另一种可能——一种隐藏在严厉外表下,连当事人自己都可能未曾察觉的、细微的关切,或者说,是一种面对儿子身上出现的“意外变量”时,下意识的反应。
他舀起一勺红豆沙送入口中,温热的、恰到好处的甜意在舌尖化开,带着红豆特有的醇厚香气和陈皮的一丝回甘,一路暖到胃里,奇异地抚平了些许他内心那因与母亲对峙而产生的滞涩与寒意。
“很好吃。”他低声说,像是一句评价,又像是一句对自己此刻感受的确认。这简单的甜味,似乎拥有某种难以言喻的力量。
封瑶笑了,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灯光在她清澈的眸子里落下细碎的光点:“对吧?我小时候每次不开心,外婆就会给我煮一碗红豆沙。她说,甜味能滋养心神,把心里的苦涩挤走一些。”
就在这时,糖水铺的门被推开,挂在门楣上的铜质风铃发出一串清脆的叮当声。一个穿着红色篮球服、满头大汗的高大男生像一阵风似的闯了进来,声音洪亮地喊道:“萍姨!老规矩,大份绿豆汤,多加冰,打包!”
男生活力四射,像个小太阳,瞬间吸引了店里不多的几道目光。他目光在店内一扫,恰好落在封瑶和徐卓远这一桌。他眼睛猛地一亮,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惊讶和惊喜,径直走了过来,十分熟稔地、带着汗意的手掌重重拍在徐卓远的肩膀上:“嘿!徐大神!真难得啊,居然能在这里碰到你?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还以为你的食谱里只有咖啡因和实验室营养餐呢!”
徐卓远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显然不太适应这种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但他并未躲闪,只是抬起眼,对着来人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陆屿。” 语气依旧是平的,但封瑶敏锐地察觉到,那平直的语气下,并没有面对其他人时的那种纯粹的清冷。
封瑶认出,这是校篮球队的主力陆屿,也是物理系的风云人物,性格开朗外向,热情得像一团火,是校园里极少数的、似乎天生绝缘徐卓远周身“冷气”并能跟他说上几句话的人。据传他家世也很好,与徐家算是世交,两人从小相识。
陆屿这才注意到坐在徐卓远对面的封瑶,眼中闪过明显的惊艳和浓烈的好奇,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调侃道:“这位是……?好啊徐卓远,金屋藏娇啊?怪不得最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也不介绍介绍?”
徐卓远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似乎不太喜欢“金屋藏娇”这个说法,刚要开口,封瑶已经落落大方地站起身,微笑道:“你好,陆学长,我是中文系的封瑶。” 她的态度坦然,既不羞涩也不扭捏,让人心生好感。
“封瑶……好名字!人如其名,温婉如玉!”陆屿热情地伸出手,言语间自带一股江湖气,“我是陆屿,这家伙的高中同学兼篮球场上的手下败将。”他朝徐卓远挤了挤眼,语气里满是揶揄。
封瑶从善如流地与他轻轻一握。她能感觉到,陆屿的出现虽然突兀,却像一股强劲而鲜活的风,瞬间冲淡了徐卓远周身那层无形的、紧绷的壁垒。而且,陆屿提到“高中同学”,这无疑是一个了解徐卓远那段她不曾参与的、或许更为鲜活的过往的窗口。
徐卓远显然不太适应这种热闹的、带着八卦意味的寒暄,尤其是陆屿那毫不掩饰的探究目光在他和封瑶之间逡巡。他轻咳一声,试图转移话题,对陆屿道:“你的绿豆汤好了。” 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
老板娘萍姨适时地递过打包好的、杯壁凝结着水珠的绿豆汤。
陆屿接过,却还不肯走,凑近徐卓远,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飞快地调侃道:“可以啊,终于开窍了?封学妹很不错哦,眼光毒辣!比你家给你介绍的那些木头美人强多了!”说完,不等徐卓远反应,便直起身,对着封瑶潇洒地挥挥手,“封学妹,下次一起看这家伙打球啊!虽然他上场时间抠搜得像葛朗台,但姿势还是挺帅的!我先撤了,不打扰你们……嗯,品鉴甜食!”
他风风火火地来,又像一阵风似的卷走了,留下满室的青春朝气和一个让徐卓远耳根微热的话题。
这个小插曲过后,气氛似乎又有些不同。徐卓远耳根那丝极淡的红晕并未立刻消退,他低头专注地吃着碗里剩余的红豆沙,仿佛那碗糖水是什么需要精密计算和全神贯注的物理课题,不敢与封瑶带笑的目光相接。
封瑶心里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莫名的柔软。她想起重生前,关于徐卓远的传闻里,似乎也隐约提到过他有个关系不错、家世相当的朋友,大概就是陆屿这样的。只是前世的她,离他的世界太远,如同隔着厚厚的毛玻璃,无从知晓这些具体的细节和互动。此刻亲眼见到,才觉鲜活生动。
“陆学长……挺有趣的。”封瑶轻声说,带着善意的、浅浅的笑意。
“嗯。”徐卓远应了一声,停顿片刻,难得地补充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一种复杂的、近乎认命般的熟稔,“他话一直很多,精力过剩。” 语气里却没有真正的不耐烦,反而透着一丝……或许可以称之为“习惯”甚至“容忍”的无奈。
这细微的情绪变化,让封瑶心中一动。她仿佛看到,在徐卓远那座因家庭和自身性格而构建的、自我封闭的堡垒之外,其实也存在着像陆屿这样,能够以某种笨拙却真诚、不畏冷脸的方式靠近他、甚至偶尔强行闯入他世界的人。只是前世的他,或许因为内心的枷锁太重,背负的压力太大,最终主动将这些人这些光,也推远了些。
吃完糖水,两人并肩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夜色已然浓重,校园里的路灯次第亮起,在地上投下斑驳的、温暖的光影。秋夜的微风带着凉意,拂过路旁开始泛黄的梧桐树叶,沙沙作响。
“今天……”快到封瑶宿舍楼下时,徐卓远再次停下脚步,夜色中,他的轮廓显得有些模糊,唯有那双眼睛,在路灯的映照下,格外的清晰明亮,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谢谢你。”
这一次,他的“谢谢”里包含了更多的东西——谢谢她在母亲面前的解围,谢谢她的倾听,谢谢她带他去那家糖水铺,谢谢那碗甜暖的红豆沙,也谢谢她让他看到一种理解母亲的、新的可能性。
封瑶摇摇头,夜色温柔了她本就柔和的眉眼,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徐卓远,朋友之间,不用总是说谢谢。”
朋友。
这个词让徐卓远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以一种陌生的、略微加速的节奏跳动起来。对他而言,这是一个陌生而奢侈的词汇。陆屿那样的算吗?或许算,但陆屿的存在更像是一种习惯性的背景音。而封瑶口中的“朋友”,似乎带着更深的含义,一种平等的、相互理解的、可以分享内心隐秘角落的联结。
“嗯。”他再次点头,这一次,幅度似乎大了些许,像是在郑重地确认这个称呼。
“那,明天见。”封瑶朝他挥挥手,转身走进了灯火通明的宿舍楼。
徐卓远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厅的光影里,良久未动。夜风吹拂着他的发丝和衣角,带着晚秋的沁人凉意,但他却感觉不到往日的冰冷。舌尖似乎还残留着红豆沙的温甜余韵,胸口那股常年盘踞的滞涩感,仿佛也被那甜暖的气息融化了一丝。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他拿出来一看,是母亲林静发来的短信,内容简洁,是关于报告修改的几个具体要点,措辞精准,一如既往的公示公办语气。
若是往常,他大概会立刻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山峦般压下,然后强迫自己投入到无尽的修正与完善中。但此刻,他看着那条冷冰冰的短信,又想起方才糖水铺里封瑶那句“任何一位母亲……心里也总会有些许波动的”,心中那片坚硬的冻土,似乎又被撬开了一丝缝隙。或许,母亲也只是不善于表达?或许,她那严格的要求背后,也有着他未曾理解的期望?
他抬起手,指尖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停留片刻,最终回复了两个字:
“收到。”
虽然依旧简短,摒弃了任何多余的情绪词,但这或许是他尝试不再仅仅将母亲视为一个需要超越的权威或评判者,而是迈向理解、乃至最终与母亲、也与自己内心和解的,微小而又坚实的一步。
而此刻的封瑶,回到宿舍,站在窗边,悄悄向下望去,正好看到楼下那个挺拔孤清的身影终于转身,稳步融入浓郁的夜色之中。她的嘴角轻轻扬起,形成一个温柔的弧度。
她知道,改变已经开始。如同春日冰河解冻,最初只是岸边微不足道的细微裂痕,但温暖的潮流已然在冰层之下汹涌奔腾,势不可挡。
陆屿的出现,像是一个意外的、却充满生机的注脚,预示着徐卓远的世界并非全然孤岛,仍有连接外界的桥梁。而她和他的故事,以及那些亟待弥补的遗憾、亟待成长的灵魂,都将在这一世,沿着与前世截然不同的、充满希望的轨迹,缓缓铺陈展开。
冰层下的暖流,正悄然汇合,积蓄着破冰的力量。通往彼此内心的道路,在每一次真诚的靠近、每一次勇敢的尝试中,愈发清晰可辨。